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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大皇商

正文 大皇商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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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凭的什么?凭的是天生的好头脑,凭的是十几年来的刻苦读书,凭的是温和的态度和认真的教课。他程维哲一向做什么是什么,不会像他父亲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只会空幻想。

    可是做教书先生没一年,他爹爹就病逝了。当时程维哲非常痛苦,他觉得他的人生都被程家这个牢笼控制着,恰逢他父亲又改了主意,说想让他也经商,于是程维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要了城北那一个铺面,自己倒腾起茶叶来。

    这一做,就是两三年,现在茶馆也稳定起来,程维哲原本想等过了孝期再打算其他,可如今看来,还是早准备得好。

    “是,维书是很好,我啊,一无是处。”程维哲低声回了一句,使劲给二毛打眼色。

    二毛人小却机灵,瞅见自家公子一脸不耐烦地样子,于是忙说:“哎呀老爷,刚才点墨给您送了水来,您赶紧去沐浴休息吧,待会儿水该凉了。”

    程赫被打断了思路,扭头狠狠瞪了二毛一眼,但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有些困了,索性撂下一句:“明早不许早出门,我再跟你细说。”就回了正屋。

    留下程维哲一个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终于迈开双腿:“二毛,去帮我也准备一下洗澡水,送来你便回去休息就成,不用伺候我了。”

    二毛十来岁的时候就来了程家,一直跟着程维哲,但是程维哲近些年来并不时常回家,也不爱出门带他,所以二毛总是觉得无所事事。可算等程维哲回来了,他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他如今十三四岁,在程维哲看来还是个孩子,等他蹦蹦跳跳去要了水回来,又一脸八卦地凑在程维哲边上看。

    程维哲正在看书,被他瞧得烦了,索性问:“怎么了?”

    二毛做贼一样看了看竹窗木门,见外面静悄悄的,忙压低声音说:“少爷,你知道维书少爷的伴侣谈的谁吗?”

    只要不祸害自己,程维哲对程家的事情一贯不感兴趣,不过他看二毛挤眉弄眼的,不由好笑地问道:“谁?”

    听他问了,二毛兴奋地说:“我听说,原本竹老爷给他说的冯家的三公子,那也是个诗书礼仪都顶好的少爷,可咱们家维书公子看不上,咬死了只要一个人。”

    这倒是奇了,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虽然有些傲慢挑剔,却一直非常听他爹爹白笑竹的话。现在居然为了一个人跟他爹作对,可见对这个人颇为痴心。、

    见二毛还要卖关子,程维哲不由用拍了一下他的头:“你这孩子,快说。”

    二毛嘿嘿一笑,伸手捂住被打的头,这才说:“是竹老爷的家中侄子,每年都来咱家拜年的那个,白家四少佑夙。”

    白佑夙?程维哲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位白家四少好像真的年年都来程家,逢年过节的,从来没少过他的身影。难怪,程维书认准了他,两小无猜嘛。

    他点点头,说:“那倒也相配,年纪差不多吧我记得?”

    二毛说:“可不是嘛,但不知道为什么,竹老爷却不同意,非说两个人不合适,以后过不到一起。”

    不合适?无论怎么样,他们两个也算从小认识,家里还是亲戚,门当户对的,哪里来的不合适一说?

    “算了,甭管他家的事了,二毛,我最近经常不在,你帮我盯着大老爷,他要是动什么歪心思,你得赶紧告诉我。”程维哲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操心自己的事情要紧。

    他父亲惯来不靠谱,他又是晚辈,到时候他那个好叔父别又跟他父亲随便说几句,他未来一辈子就被这么草率定了,这可万万不行。

    二毛握紧拳头,小脸上一片严肃:“好!少爷,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他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显得特别滑稽。

    程维哲笑了笑,觉得人也不再那么紧绷,他向后靠坐在椅背上,眼睛无神地看着房梁。

    “二毛,以后我要是走了,就把你托付给廉叔,跟他一起守个宅门,也没人能欺负的了你。”程维哲声音很低,直到这个时候,才隐约透露出一丝疲惫。

    二毛愣住了,随即有些急道:“少爷,你可不能丢下我,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到底年纪小,这么说着竟然要哭出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程维哲看着他,不知道为何却想起了早就离去的爹爹。

    自从爹爹走后,程家就没几个人真正在乎他了,如今二毛这样表现,程维哲到底觉得有些温暖:“我以后可能要离开丹洛,你家人都在这里,跟我走了干什么?到时候我就不是什么少爷了。”

    二毛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他在程家过得十分痛苦,听他说将来要远远离开,苦着脸想了半天,还是坚定道:“少爷,我两位爹爹早就过世了,家里只剩下哥哥坤兄,他们两个日子过得苦,我回去还要照顾我,你还是答应我,带我一起走吧。无论少爷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程维哲想起许多往事,对二毛执意要跟着他并不是很意外,于是终于点头答应下来:“好,你要是不嫌苦不嫌累,以后就跟着我混,将来咱们做了大买卖,我一定亏待不了你。”

    主仆两个说了好半天话,洗澡水才迟迟送到,程维哲也没说什么,只让二毛早早下去休息,一个人泡进浴桶里闭上眼睛。

    这一天异常忙碌,他跟着杨中元一起忙个不停,根本没心思静下来想事情。

    现在夜深人静,他才终于有些滤清头绪。

    好半响过去,程维哲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还好你回来了。”

    第二日,程维哲早早便醒来了。他起来后自己打了水洗漱洁面,然后换好衣裳坐在院中看书。虽说不当教书先生已久,但闲暇时候,他还是经常会挑些有趣的来读,权当打发时间。

    约莫辰时三刻,程赫打着哈欠从屋子里出来,抬头一看儿子正在读书,只淡淡道:“好了,一同去主屋用膳吧。”

    程维哲点头,起身把手里的书扔回椅子上,也淡淡回道:“父亲,早安。”

    程赫扫了一眼那本书,一边往前面走去,一边道:“竟看些志怪杂谈,不求上进。”

    “我倒是想考功名,您不让啊。”程维哲头也不抬,回了他一句。

    走在前面的程赫顿了脚步,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后头程维哲也不甚在意,父子俩一路沉默地来到主屋,老远就看主屋院有个年约四十的男人,正在舞剑。

    那人同程赫有七八分像,浑身上下却多了英朗与干练,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待到程赫父子俩走近,他便收起剑招,朗声同程赫打招呼:“大哥,早上安好。”

    对于自己的弟弟,程赫是一贯态度都很温文尔雅的,听到他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便笑着说:“你也早,二弟武艺还是这么好。”

    如今的程家当家人,程赫的亲弟弟程耀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好好抹了一把脸,才迎了大哥和侄子进院:“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

    他说着,扭头扫了程维哲一眼,程维哲忙冲他行了礼,恭敬叫了一声:“二叔。”

    程耀笑笑,说:“维哲好久没回来了,你那个茶铺子哪里能跟家里比?你经常不回来,你叔父总是念叨呢。”

    程维哲笑容含蓄内敛,彬彬有礼,他每次面对这个比父亲小了三四岁的叔叔时,总是一丝不苟,半点破绽都不会露出。

    “铺子里忙,时间总是很晚,爬回来叨扰你们,以后我会注意的。”他说着,又向程耀鞠了一躬,态度十分恭敬。

    程耀又看他一眼,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回过头去,这事就已经被他自己揭了过去。

    主屋的院子很大,甚至院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塘上一座竹桥,映在满塘碧色里。

    程家一行三人,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黑发男子,站在桥那头笑着看他们。

    那人一头长发乌黑柔亮,面容清俊仿若仙尘,他总是身穿织锦白衫,似乎世间万物,都不能沾染上他半分颜色。

    程维哲扭头看着自己父亲,见他一双总是十分冷淡的眼睛这会儿却炯炯有神,程维哲压下心里的厌恶,冲那白衣人行了个晚辈礼:“叔父,早上好。”

    ☆、029亲事重提

    程家当家正君白笑竹;是丹洛书香门第白家的四公子;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总是一身白衣,气度优雅;是丹洛最有名的世家公子。

    白家世代名门;祖上曾经出过翰林院院长,甚至还有一位官拜礼部尚书。一直到文帝朝初年;白家才渐渐没落;如今虽说偏安一隅,但到底是底蕴丰厚的门第,在丹洛依旧不可小觑。

    他和程家二公子程赫的亲事;当年也颇有些曲折,不过如今两个人举案齐眉;到底成为一段佳话。

    打他一出现,程维哲便凝神屏气,整个人都专注起来。

    白笑竹冲他们三人笑笑,伸手招程维哲到身边:“维哲好久没回来,叔父怪想你的。”

    程维哲低头笑笑,显得含蓄又羞涩:“叔父事忙,就不要总是操心我了。”

    白笑竹听了他这么说,笑得越发和蔼,他拍了拍程维哲的肩膀,然后领着他们进了正堂:“你爹过世早,我们不担心你,谁来担心呢?”

    在程家,程维哲的爹林少峰一向是他的禁忌,就连程赫也很少在他面前提及自己这位早逝的正君,只有白笑竹似乎从来都不知气氛尴尬,每每总把这位坤兄放在口中。

    程维哲默默捏紧拳头,他轻轻吸着气,好半天才道:“恩,那就谢谢叔父操心了。”

    他们走在前面,自然看不到后面两个人的表情,白笑竹还未回答,却听到程赫接了话头:“你就是不省心,这些年多亏你叔父管着你,要不然都要无法无天了。”

    这话说的太不讲究了,程维哲刚压下去怒意又被他撩拨起来,他使劲掐着手心,不让自己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走在他身边的白笑竹似乎什么都没察觉,还高高兴兴安排他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举起筷子就给他夹了一个玲珑剔透的虾饺。

    不得不说,程家的早饭丰盛至极。程家的这位掌勺以前是名珍楼的大厨,后来因为白笑竹喜欢他的手艺,所以被程赫高价请到家来,专为他们一家子服务。

    其实说是他们一家子服务,但程赫和程维哲也不过只有到主屋吃饭的时候,才浅浅尝过他的手艺。以前程维哲并不讲究吃食,虽说喜食之物还是会多吃一些,但并不如许多百味饕餮那般讲究。

    可是现在他见识过杨中元的那一手神技,又尝过他私下用心的菜肴,这才发现原来光光是简单的米饭,都能做的那样美味。

    程维哲走神想着昨日杨中元做的玉井饭,突然觉得自己饿极。

    他也没理这一桌子正和乐融融说着话的人,自顾自夹起那个虾饺,轻轻咬了一口。

    虾饺的皮用了藕粉和面,薄薄的一层能让人清楚看到内里,程维哲咬的这一口,除却红虾的鲜味,还另外尝出蘑菇与冬笋的清香,他学着杨中元平时尝菜的样子慢慢吃下第一口,这才囫囵个都塞进嘴里。

    虽然名珍楼大厨的手艺了得,可他却觉得总是差了些什么,如果让小元做一次虾饺,肯定要比这个好吃得多。

    程维哲心里下定决心,便有些食不知味地开始吃起别的早点来,耳朵里还抓空听着那一家人貌似温馨的聊天。

    他们家里人丁单薄,自从两位爷爷以及他爹相继过世之后,就算是年节合家团圆,主桌上也凑不齐十个人。他和他父亲算两个,剩下的就是二叔一家四口。

    除了已经二十有二的长子程维书,还有一位刚满十四的三少程维安。二叔家的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幼聪慧,也都继承了程白两家的好样貌,又因二叔如今掌管程家,所以邻里亲朋对这两个孩子自然多有夸赞。

    程维哲近些年都显少在家,跟这个幼弟更是生分,如今突然在饭桌上听到三弟同自己讲话,一时竟没有回答上来。

    跟哥哥相比,程维安性格更柔和一些,他看着大哥没有理他,又好脾气问了一句:“大哥,茶叶生意好做吗?”

    程维哲这次听得清楚,便态度和善地回答:“大哥的茶叶铺子小的很,自然好做。www.83kxs.com

    程维安似懂非懂点点头,扭头看着爹爹,说:“我也要跟大哥一样,自己做自己的生意。”

    白笑竹慢条斯理给他夹了一个小笼包,耐心道:“你大哥是做大事的人,你行吗?将来还是跟着你二哥在家混混日子,短不了你一口吃的。”

    听到爹爹这么说,程维安就有些不高兴了,撅起嘴巴想要反驳。可他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父亲程耀打断:“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先生没有教你吗?”

    程维安打小被一家子宠惯了,却唯独害怕父亲冷下脸来,因此被他训斥一句,虽然心里还是不太高兴,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程维哲低头吃饭,对二叔和叔父那些门门道道可谓一清二楚。不叫小儿子出去自己做生意,还不是为了让两个儿子都牢牢把持着程家米铺的掌控权,程维哲当年是自己点头答应开茶铺的,情况自然不同。

    白笑竹见小儿子终于不捣乱了,这才用洁白的手帕擦了擦嘴,道:“维哲,这些年你不怎么在家,叔父事忙,对你多有疏忽,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一辈子别注意到我才好啊!程维哲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显:“哪里哪里,家里的事情为重,再说我也是大人了,自己能好好照顾自己。”

    程赫瞪了儿子一眼,没讲话。

    程维哲也不理他,吃光了盘中的最后一个蒸饺,这才放下筷子,认真看着白笑竹。

    虽说他平素是个十分爱笑的青年,让人总觉得如沐春风,但当他不笑的时候,身上的气势有那么几分像程耀年轻时的样子,让人颇有些压力。

    可白笑竹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伸手招来小厮上茶,然后才开口:“确实是叔父疏忽了对你的照顾,叔父这些日子以来十分难安,最近因着你弟弟年纪大了,也算刚过了孝期,边想着给他寻一门好亲事。”

    程维哲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脸上慢慢又浮起笑模样来:“维书是个好孩子,自然会有门当户对的好姻缘,等他有了伴侣,二叔和叔父以后就更清闲了些,倒是好事。”

    白笑竹笑容温和,他也对着程维哲笑,一家子看起来似乎几位融洽,每个人的表情都舒心又开朗。

    虽说都是读书人,但他的面容眉眼气质,都跟程赫一丝一毫都不相同。每当程维哲看到程赫,心里总会浮现出迂腐与无能四个字来,而看到白笑竹,则会觉得他万分精明。

    是的,就是精明,那种读书人特有的,看事情通透明达,让人觉得无所遁形的睿智感。

    “维哲,你作为家里的长子,也作为维书的长兄,理应由你先一步完成人生大事。可你爹爹去世的早,大哥又醉心书画不问俗世,我和你叔叔也忙,这才把你耽误到今日,叔父心里十分难过。”白笑竹声音温纯,说话不紧不慢,却逻辑清晰,丝毫不错。

    程维哲十分冷静听他这样讲,端着茶杯的手稳稳的,里面的茶叶末打着旋地飘在浅碧色的茶汤里,散着幽幽得香。

    这是丹洛最著名的白庭,虽说担着一个白字,却属绿科,味道十分清淡。程维哲一贯不喜这个味道,认为太浅,不够醇厚,茶味寡淡了些。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喝着,新夏三伏天的白庭,要在夏日最热时采,只要牙尖下第三层叶子,少少的白庭茶要由茶园里最好的师傅炒制,隔天便会制成小茶饼,卖到大梁各地。

    因为出数极少,所以有一两白庭半亩园的美誉,一两这个茶叶,约莫要一两银子左右,在北方一些村县里,大约开垦一亩地也不过二两银子。

    真是奢侈啊,程维哲低下头,细细品着茶。

    不如,待会儿找管家问问,要一两回去给小元和泉叔尝尝,他们肯定爱喝。

    程维哲这边打着从家摸点东西走的主意,那边白笑竹还在讲:“如今家里,我、你二叔、你父亲便是你们都长辈,你的亲事,是时候该操心了,维哲,跟叔父说说,喜欢什么样的青年人?”

    “叔父,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不如,”程维哲顿了顿,把茶杯放到桌上,“不如顺其自然吧。”

    白笑竹挑挑眉,他做这个动作分外好看,仿若水墨画里的仙人突然有了人气一般,整个人都多了几份灵动:“那怎么成?早晚都要成亲的,现在你好好给叔父说说,回头叔父帮你多多打算,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维哲摇摇头,直说:“不了不了,我没什么喜欢的,就这样一个人生活挺好。”

    这个时候,白笑竹没有马上接下话去,倒是程赫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怎么可以,谁人不识先成家再立业,你如今一事无成,还不早早成家,有了伴侣,你就知道一个人过到底不如两个人实在,以后两个人相互扶持,总比一个人硬撑强吧?”

    很难得,程赫居然给程维哲说这么长一段话,程维哲心里多多少少有了准备,却突然冲他父亲讥笑道:“是吗?我怎么从小到大,都没看到两个人过好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的太过攻心,程赫脸色大变,他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怒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程维安偏巧坐在程赫边上,见一向和蔼的大伯突然动怒,不由吓了一跳,忙往爹爹身边躲了躲。

    程维哲根本不管他父亲如何生气,依旧面带笑容,道:“好吧,我错了父亲,对不起父亲。”

    他道歉的话说得顺溜,可态度却一点都不诚恳,程赫气得够呛,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来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老九,除了之乎者也,也不过说些日常白话,让他跟在市坊混迹许久的程维哲斗嘴,自然是斗不过他的。

    一屋子人,除了被吓到的程维哲,剩下程耀和白笑竹似乎早就习惯他们父子俩这个样子,都显得十分淡然。

    少许片刻,还是白笑竹主动开了口:“大哥,别跟维哲生气,他还小,我们要耐心跟他们讲的。”

    程赫一听,不由又气上心头:“他还小?他今年都二十有五了,你看看维书,已经能帮家里操持生意了,可他呢,整天在外面跑着不着家,真是没出息。”

    听到父亲又一次说错了自己的年纪,程维哲这次没有再反驳刺激他,他只是扭头看向白笑竹,道:“叔父,十分抱歉,一顿饭吃得不太愉快,我还是先行告退,你们慢慢喝茶吧。”

    “维哲别着急,大哥你也别生气了,”白笑竹招手让程维哲再度坐下,才道,“维哲,叔父给你说门亲事如何?”

    程维哲就知道他话等在这里了,于是也态度自然道:“您说。”

    白笑竹提起青花茶壶,亲自给程维哲斟了一碗热茶:“叔父家族子侄辈,有一个排行第四的,从小老上咱们家来,你也是认识的,叫白佑夙,你看他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就算一直以来很少在程家人面前露出破绽的程维哲也不由愣住,只不等他回话,便听院中一声怒喝:“爹!!你为何要拆散我们?”

    ☆、030拒绝

    随着声音穿门而入的;是位刚约弱冠的年轻男子。只看他身材修长高大,面容清俊斯文,远远看去,倒也跟程维哲有那么五六分像。

    只不过程维哲到底继承了爹爹林少峰的英朗洒脱;看起来更为高大结实;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

    来人还不等堂屋里人开口,便火急火燎道:“爹;我早就说过我喜欢佑夙,为何不同意我们的亲事?他到底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我们?”

    他皱着眉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气质便跟程维哲南辕北辙了,尤其是他眼睛有些小;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小气刻薄。

    白笑竹扭头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叫咋咋呼呼的青年停下了脚步,然后僵着脸坐到自己父亲身边。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没有看到大伯和大哥吗?”白笑竹拉着小儿子起身,然后嘱咐身后的小厮送他去书院,等他走了,才开口训斥大儿子。

    程维书被爹爹这样骂一句,颇有些不高兴,却因长年累月的顺从而软下了脾气,最后只是不情不愿地冲程赫道:“大伯,早安。”

    他同程赫问了早,却理都不理程维哲,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程维哲根本不在意,他心里担忧杨中元店里生意,根本没心思坐在这里同这一大家子周旋。

    见程维书依旧不守礼数,就连一早起都没说过几句话的程耀都张口训斥:“维书,你已经弱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他声音很淡,但程维书听了却不由僵硬了脊背,最后敷衍地扫了程维哲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哥早。”

    程维哲点点头,手里不停抚摸茶杯上的青花纹路,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但在程家人面前,他却还得忍着,不能太不给程耀与白笑竹面子。这两个人跟程赫不一样,头脑精明着呢,都不是善茬。

    程维书却从小被宠着长大,根本不用在自己家里忍耐什么,不等白笑竹回答他,他又有些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父亲,爹,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跟佑夙成亲?非得把他凑给大哥做什么?大哥根本配……”

    程维书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被白笑竹严厉地打断了话头:“维书,注意你说话的口气!爹爹和父亲到了如今岁数,认识那么多人,见过那么些事,有些时候,就算看上去百般要好的两个人,却也并不适合成为伴侣。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程维书激动地眼眶发红,程维哲几乎以为他要哭出来,“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商持家,我们两个样样都行,怎么就不适合在一起?”

    程维哲这是第一次见程维书这样激动,除了幼年跟他打架的时候不算,程维书好歹也是丹洛有名的富家公子,平时大多都端着他自认的那一份优雅,有外人在的时候,是从来不曾生过气、红过脸的。

    然而他的连声质问,却无法在父亲和爹爹那里讨到半分心软与通融,这一次白笑竹没有讲话,反而程耀开口:“维书,姻缘一事,自古便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却要一意孤行,让我和你爹痛苦难过吗?”

    程耀一惯在儿子们面前都是严父角色,如今这般软下来讲话,却到底少见。程维书见父亲这样,自己也不由心里难过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们就是不喜欢白佑夙,就是不让他们在一起,明明他们那么般配,竹马成双,两小无猜,多好的缘分呐。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可你们就这样看我难过?”程维书这样说着,七尺男儿也不由流出眼泪,“我从小就喜欢他,喜欢了好多年,我早就认定他会是我的伴侣,这些年来我处处为他着想,处处为他打算,从小到大我都围着他打转,如果我不能跟他成亲,那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这句话说完,场面顿时压抑起来。

    程维哲对这一家子人的事情真的不感兴趣,但现在看程维书哭了,他心里又有点好奇。

    说起白家如今的四少白佑夙,他是依稀有点印象的,大概就是个点头之交而已,连熟悉都谈不上,只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点。他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白笑竹居然不同意,还非得让他同白佑夙结亲,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义?

    思及此,程维哲不由使劲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想要找出事情真相的蛛丝马迹。

    “维书,你也说了,从小都是你追着他跑,可曾想过,他对你是什么感情?”白笑竹见儿子这样,不由投下一记猛药。

    程维书一愣,竟没有马上接下话去。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与爹爹,好半天才小声道:“他应该,也喜欢我的。”

    无论刚才他多么坚定与自信,这会儿在两位长辈的连番打击下,也不由有些没底。这二十年来许多他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似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他细细回忆,努力分辨,竟发觉原来这些年,他和白佑夙在一起时,竟真的从来都是他主动讲话,主动拉着他到处游玩,主动陪他看书赶考。

    可是,那些从小一同长大的默契骗不了人,那些相视一笑的感动,那些一起玩耍的快乐也做不得假,程维书慢慢直起身来,他声音大了些,也更坚定了些:“他也是喜欢我的。”

    然而,回答他的,竟是父亲和爹爹无奈的眼神。

    末了,程耀叹了口气,他严肃地问:“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对你说过吗?”

    程维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一张年轻斯文的脸庞刷地惨白起来。

    程耀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击中了兀自激动的程维书。

    堂屋里一时间压抑如暴风雨前夕一般,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讲话,仿佛就连呼吸之声,都离他们远去,世间再无任何声音。

    “就算他没说过,你们怎知他不喜欢我?”这是程维书如若强弩之末般地质问。

    “因为这是他亲口所言,半分假都做不得。”然而,作为他的亲生爹爹,白笑竹却给了他这样冷酷无情的答案,“你以为你这些年的眼神动作,爹爹看不出来分毫?早先你孝期过时,爹就替你跟佑夙问过,他当时亲口跟我讲,他只是把你当做表哥,并无其他心思。”

    程维书彻底呆住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起来,连同那颗火热的心一起,被埋葬在冰冷的深潭之中,仿佛再也没有重生之日。

    堂屋里坐着五个人,却人人端着一张木讷的脸,没人说话,没人离开。

    程维哲不知别人所想为何,但他却在这句话里,听出许多别样的含义来,他开始努力回忆白佑夙这个人,无奈他对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从未关心过,就连白佑夙的眉眼样貌,都好似朦胧在江南水乡之中,无论怎么想,都是想不起来的。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程维书的脑子却仿佛猛然打开的闸门,那些思绪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瞬间清明过来。

    “那,就算是做亲人,我也想同他在一起。”程维书咬了咬嘴唇,最后颤抖着说了这一番话。

    “可是,我跟你父亲,不想让你跟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维书,你知道人的一辈子,有多珍贵吗?”白笑竹终于被儿子的执着所打动,说了从小到大,对这个长子最狠的一句话。

    程维书听罢,突然低下头去。他感到受伤、难过,当着大伯和他最讨厌的大哥的面,他爹就这样直白地,把他的一颗真心扔到地让,任人践踏。

    他慢慢皱起眉头来,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窜入脑海之中。程维书眼睛里闪过一抹怨毒与凶狠,可下一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却把那些心思都退却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爹,你说要给大哥说亲事,难道佑夙他……”

    白笑竹见儿子似乎接受了之前他说的事情,不由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儿子的问题却又仿佛一把尖刀,刺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让儿子面对这样的事情。

    一个人的真心被伤害,那得多么痛苦?就连他这个做爹的,也跟着难受与苦闷。

    可是,如果不说清楚,那么程维书大好时光就要被消磨干净,还不如早早了清所有事情,等他跟白佑夙都各自有了归宿,那新的幸福就会替代以前的曾经,那些得不到与求不得,就会成为过眼云烟,或许只会在鬓发斑白时,才跑出来嘲笑曾经自己的幼稚与天真。

    白笑竹深吸一口气,他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程维哲,斟酌片刻,还是说道:“他说,他喜欢的是你大哥,相同他结成伴侣。”

    话音落下,满屋子人仿佛都被抽离了喜怒哀乐,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然而,还没等其他人准备好话头,程维哲便果断开口:“我拒绝。”

    白笑竹一愣,真真正正没想到程维哲会拒绝得这样干脆,他问:“佑夙是我亲侄子,自幼聪明,是个顶好的孩子,维哲,你不再考虑一二?”

    程维哲挑眉看了看低着头没说话的程维书,又看了一直都面无表情的程耀,最后把目光放到笑容温和的白笑竹身上:“就像您说的,您不希望维书跟不爱他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跟您是一样的,说实话,我连您家的子侄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为何要考虑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虽说是看着白笑竹,可全副心神都落在程维书身上。

    果不其然,等他把话说完,就感到一阵寒意向自己袭来。程维哲无所谓地笑了笑,最后把目光放到自己父亲程赫身上,搁下最后一句话:“跟自己不爱的人过一辈子,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他声音低沉醇厚,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目光所及,竟是父亲飘忽的神情,他眼睛茫然无神,也不知他到底想起了谁。

    ☆、031温暖

    因着早起的事情耽搁,程维哲赶到雪塔巷时已经艳阳高照了。他到了巷子;径直往杨中元面铺子走的时候;也只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自家茶馆的生意。

    昨日杨中元开张免费,自然人气高涨;但今日程维哲走近一看;虽说过了饭点客人已经走了大半;但放在杨中元脚边的木盆里面;用过的面碗可不少。

    周泉旭这会儿正坐在门口数着铜板,见程维哲来了,立马笑着冲他招手:“小哲;来了;吃了没?”

    杨中元刚弯腰端起那一大盆瓷碗;听到爹爹的声音;他直接把木盆放回地上,伸手在腰上围裙擦了擦,看向程维哲问:“现在不忙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做。”

    因这简单的一句话,程维哲竟觉得眼眶温热起来,程家与这个小小的面馆,仿佛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一个令人心灰意冷,另一个则让人满心温暖。

    然而,那个程家雕梁画柱,满屋金玉锦绣,而这个北城小面馆,却简简单单,质朴无华。

    程维哲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着,他说不出话来,只微微摇摇头,走过去帮他一起抬起那个沉甸甸的木盆。

    木盆里的碗一个摞着一个,诉说着一早上的好生意,程维哲慢慢平复下思绪,问杨中元:“我吃过了,早上生意如何?”

    说起生意来,杨中元不免有些得意,他冲木盆扬了扬下巴:“看见没,一早起差点用光了我的碗,我厉害吧!”、

    因为手艺被人肯定,所以杨中元这会儿心情极好,他一脸笑容灿烂而有朝气,还带着些许的小得意与显摆。

    那表情杨中元小时候也经常做,可如今程维哲再看来,却觉得越发引人目光。他不由自主盯着杨中元说话的嘴唇看了片刻,直到木盆落地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才把他从有些不经意的走神里拉了回来。

    “阿哲,阿哲你怎么了?”杨中元仰起头,见他神色颇有些异常,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杨中元忙了一早上,手一直沾水,程维哲只觉得脸上一片湿湿漉漉的软,那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脸上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心里一时间麻痒难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程维哲突然站起身来,他似乎有些急迫地离开后院,一边跑一边说:“我铺子里有事,过会儿再来。”

    “哎,你慢着点,别摔着。”周泉旭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嘱咐一句,这才端着收钱的盒子走到后院。

    他一来到院中,却看到杨中元正站在井边,低头仔细端详自己一双手。

    周泉旭有些诧异,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早起伤到手了?”

    杨中元抬起头,难得的,他脸颊有些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看起来跟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没事,没事。”见爹爹正盯着他打量,杨中元忙做贼似地放下双手,又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

    “爹,这一早起挣了多少?”杨中元把手擦干净,然后过去搀扶父亲走进偏屋里。

    其实经过几日汤药食补调养,又有儿子陪伴在身边,周泉旭的身体这几日越发好起来,精神也足了许多,不再每日昏昏沉沉地犯困。

    不过,他到底还没好全乎,还有两个月的药得吃。所以杨中元总是时刻小心,早上忙碌那一阵,也只肯让爹爹坐在门口收钱记人数。

    他到底是大户人家仆役出身,这两样事情做起来绰绰有余,倒是看着儿子笑着做出一碗碗汤面来,他自己也跟着颇有些高兴。

    虽然早些年的事情不想重提,但儿子能学得这样一手技艺,他自己也喜欢做这个,那真是顶好的事情了。

    “今个早起似乎比昨儿个少三成食客,但咱们这是正经做生意,铺子里就咱们两个,忙这点人已经有些吃力了,所以其实也刚刚好。我数了数,一早起卖了二十五碗面,这是四百五十文钱,可不少了。”周泉旭说起这个,竟然还很来劲,噼里啪啦倒豆子似地,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

    可不是吗,原本杨中元算着一天只卖三十碗就能不亏钱,如今一个早起就走了一多半,那这一整天下来,说不得还能挣一些钱,连带着房租都出来了。

    这么想着,父子俩相视一笑,心里都有些喜滋滋的。

    这不仅仅是预示着他们自家这个小小的铺子能越来越好,也证明了扬中远的手艺很受欢迎,这才是真正让人开心的。

    放好了早起挣的整串铜钱,杨中元又劝着父亲躺下歇歇,这才一个人捡了小马扎坐在井边,开始一个一个认真洗起碗来。

    他挑的位置正对后铺门,这个时候雪塔巷里人并不多,杨中元分神盯着前头铺子,怕有客上门他未听到。

    不多时,他就看到程维哲拎着一个竹篮从隔壁拐了进来,忙扬声喊他:“阿哲,你怎么又来了?”

    程维哲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似乎刚才那一幕都没发生过一般,他把竹篮放到桌上,见杨中元已经用碱水把碗都洗了一遍,便走到井边帮他打水:“我铺子里事情忙完,我也没什么事做,碰巧今夏的新茶到了,我带了一些与你和泉叔吃。”

    杨中元把脏水泼到铺子门前的下水口里,然后就着程维哲新提上来的井水,又开始洗第二轮。

    程维哲就坐在一旁,看他一双手都泡得有些起皮,心里竟奇异地涌上一阵心疼来。

    曾几何时,年少的杨中元哪里干过这么多事情,他只需要跟他每日一起上课读书,下了课便一起到处玩闹,日子总是无忧无虑。

    可程维哲却什么都未讲,他只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那一个个青花瓷碗在杨中元手中翻飞。

    “阿哲,你说我加一样小菜好不好?”杨中元问程维哲。

    “什么?你是说要卖的吗?”程维哲把灶上叫得正欢的水壶拎过来,等杨中元起身,他才一点点浇在已经洗干净的碗上,“你忙得过来吗?我看生意还行,你不要勉强自己。”

    杨中元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不在意地道:“这点活累什么,我能干着呢。我的意思是,昨天人太多,我顾不上细看,今日这么一瞧,却觉得客人只吃面太单调了些,虽然面里调味很足,但是还是加点小菜好看些吧,买一份面,送一样小菜,是不是更吸引人?”

    程维哲想了想,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但多少还是怕他累着,于是讲:“好倒是好,不过你如果现做就累了,不如做一些好存放的凉拌菜,大早起做出一盆来,一整天都能用。”

    到了这会儿,杨中元也算是可以休息了,他进了院中搭着的那个厨房里,在案台的柜子里仔细翻了翻,竟让他摸出一套黑瓷茶具来。

    他其实是个爱喝茶的人,不过现在事忙,他也着实没空泡壶茶享受浮生,便只能先买了一套简单的茶具,备着等来了客人用。

    这也真是太巧,程维哲就送了茶来,这礼物真是太合心意了。

    “你带的什么茶,我们去前头边喝边聊吧。”杨中元就着刚才那壶热水,把茶具也烫了一边,这才催着程维哲打开竹篮。

    程维哲不由有些好笑,道:“原本以为你这里没有茶具,我还带了一套想要送你,如今一看,可是省了。”

    他跟着杨中元走进铺子,伸手把东西一样样从竹篮里拿出来。

    先拿出来的是两个圆滚滚的白瓷罐茶瓶,两个瓶子看起来朴素大方,个头也不大,显然极好携带。杨中元拿起来把玩,见一个写着白庭,另一个则写着荣华。

    这两种茶都是丹洛赫赫有名的好茶,白庭为绿茶,而荣华则为黑茶。喝起来一个寡淡清爽,一个浓郁香醇,很配其名。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套影青瓷器,这一套也是一壶四碗,做工细腻,釉色上乘,上面坯体部分最薄的地方,隐隐雕着几尾锦鲤,透着阳光一看,竟觉那几尾鱼好似活的一般,灵动可爱。

    这算是极好的茶具了,杨中元打一看到这套茶具就移不开眼,伸手就抢进怀里:“你说要送我,就不能带走了!”

    程维哲见他死死抓住不放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可他又极为了解杨中元的性格,知道不能在他面前笑出声来,因此忍耐得极为辛苦:“好好,我刚才逗你的,你还当了真?”

    杨中元面上一红,有些讪讪,却嘴硬道:“你等着,改明不请你吃饭了。”

    程维哲笑笑,又从篮中拿出最后的几样东西,有取茶用的茶匙,也有点茶用的茶筅,一件件摆出来,都是用上好毛竹所制,手工都精致细腻。

    杨家人不惯吃茶,但杨中元和周泉旭却一直十分喜爱,后来去了永安宫中,杨中元更是见识过宫里老管事们的点茶手艺,一碗香气四溢的绵香,让他至今念念不忘。

    如今见了这个茶筅,杨中元也不由有些愣神,他拿起来细细端看,好半天才说:“你铺子里都是煮茶汤卖,怎么还有这个东西?”

    大梁人多以煮茶、煎茶为饮,但点茶也并不少见,许多名门富户高门人家,也经常以点茶会宴请宾客,也算是一门上乘技艺。

    程维哲听了这话,不由笑笑:“我会点茶啊。”

    ☆、032祈望

    在杨中元的印象里,程维哲幼时极为聪慧;学堂里的课业没有哪个他不会做;也没有哪个他做不好,几乎是所有人的榜样。后来他一别经年;再回来时却发现长大后的程维哲开起了茶馆;端是听着隔壁那里时不时传来的说书声;便知他茶馆的生意极好。

    这样一个能做得了学问;经得起买卖的人,现在居然来跟他说自己会点茶之法。

    杨中元不由惊讶地问:“阿哲,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程维哲抬头看他;见他说这话真不是恭维;不由好笑道:“我不会的事情多着呢;首先我就不会厨艺;连粥都没煮过。”

    听到他说厨艺,杨中元也不由跟着笑笑:“那是你没有学,说不定你学会了,比我还厉害呢。”

    程维哲一边说话一边盯着小炉灶上面的水壶,见水已经烫得差不多了,忙过去细看:“你别夸我了,我可知道我自己,你那一手技艺,我是学不会的。”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个喝什么茶?”杨中元取来一个枣木托盘,把一个茶壶两个茶盏摆在托盘上,“条件有限,咱也没有小炉红梅银碳,水也是我家院中井水,比不得泉水甘甜。”

    “喝荣华吧。咱们自己喝着说话,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这大夏天的,守着个火炉还不热死。”程维哲见小壶里的井水已经沸开,水中翻滚而上的气泡微微发着声响,忙把它从炉灶上拎起来。

    杨中元已经用茶匙往茶壶里加好茶叶,程维哲拎着热水过来,先是往茶壶里蓄满热水,盖上盖子之后,又烫了一遍壶体。

    霎时间,浓厚的茶香就弥漫在小小的面铺子里,这会儿大灶里的柴火已经尽数熄灭,锅里炖着的鸡汤也不如饭时那样香,竟被茶气盖了过去。

    “好茶!”杨中元深吸口气,感叹一声。

    程维哲见他抽着鼻头,那摸样跟小时候耍赖时别无二致,不免有些好笑,他微微扬起嘴角,稍等片刻,便给两人一人斟上一碗。

    茶盏是浅浅青碧色,而茶汤却有些红褐艳丽,配在一起,倒是极美。

    “尝尝吧,这茶知你肯定爱喝,我多进了些,管够。”程维哲说着,又指了指那瓶白庭,“这个泉叔喝最合适,性温不良,清热解火,口感也颇为清淡。”

    杨中元白他一眼,瘪着嘴道:“我又不是没喝过,自然知道这些,你嘱咐个什么劲。”

    程维哲低头抹了抹鼻子,转瞬功夫就换了话题:“你刚说想加凉菜,说说你都想做什么?”

    说起吃得来,杨中元的心思就被全然拐走,他先是想了想,然后说:“这个时节,绿叶菜都甚是便宜,我当时想着不如做麻油菜心,小白菜如果当日没有,那做麻酱油麦菜也是行的。”

    这两种都是凉菜,只不过麻油菜心口味清淡,配着面条吃刚好爽口,而麻酱油麦菜味道重一些,却是咸香不腻,既有油麦菜的清香,也有芝麻的醇厚,做法都十分简单。

    虽然只是普通的两道凉菜,但程维哲听他清亮的嗓音说出来,就不由咽了口口水,主要是杨中元手艺实在太好,无论他说做什么,程维哲都理所当然认为再没哪个大厨比他强。

    但馋虫被引出来的同时,程维哲也想了更多:“我刚才就说,铺子里只有你一个师傅,这两样菜我虽然不会做,但也知道放久了味道就会不太新鲜。你这里是面铺子,我认为围绕面这一个字主打就够了,其余都是陪衬。”

    程维哲毕竟开店时间久,经验也更足,杨中元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听他的:“你说得对,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这可难住他了,要说吃,程维哲在行,但要说做,他可不行。他一边盘算着不想让杨中元白天耗费太多精力,又使劲想着能存一天味道都不变的凉菜,可着实有些苦恼。

    他想着早起家里餐桌的那些菜肴,突然灵机一动:“小元,你会做素什锦吗?”

    杨中元一听这名字,立马道:“这个谁不会啦,小菜一碟。”

    “你觉得这个如何,我记得小时候冬日雪天,我们去书院读书,我爹就给我带过这个配饭吃,放一上午,味道丝毫不变,做法应该也简单?”

    “好,食材家里都有,待会儿我就做上。”杨中元点点头,他看程维哲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就连酒窝都显出几分怀念来,自己也跟着想起许久之前的那段时光。

    他幼时脾气颇有些不好,在书院里更是横行霸道,就连程维哲都算上,书院里的同堂几乎都跟他打过架斗过嘴。

    可就算其他人都不爱跟他一起玩,也总有程维哲陪着他,他们两个是学堂里最奇怪的朋友,一言不合能闹得上房揭瓦,却时时刻刻都要黏在一起,无论玩耍,无论吃饭。

    打过架了一人说一句对不起就算揭过,生了气也过不了一堂课,没多会儿还要坐成同桌,一起在课间念叨夫子的口误与小毛病。

    这个夏日的上午,阳光温暖而明亮,他们两个坐在街边小小的面铺子里,伴着茶香突然一起回忆起过去。

    程维哲扭过头,认真看着杨中元已经长大成人后的面容。他小时候眼睛很大,看着人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十分机灵,可是没有想到,十几年不见,他的眼睛还是长成杨家人特有的丹凤眼。

    如今杨中元再看人,机灵与鬼头少了,可却别有一番风采。他那一双凤眼一挑程维哲初见他时并不觉得,可是日长了,却觉得心里麻麻痒痒,有什么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他起先想不明白,如今却已经有些隐隐了悟。

    程维哲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可在抬头时,他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我下午无事,等你饭点忙完了,我帮你洗菜吧。”

    杨中元好笑地看着他:“得了,我可不能老是劳烦你小程老板给我做洗菜工,我要是忙不过来会叫你的,跟你不会客气。”

    要做的小菜定下来,杨中元也破有些高兴,他一连喝了半壶温茶,这才意犹未尽:“其实冲泡之法虽说简单,但也能还原茶之本味,虽说茶叶并不是食材,但其实原理也是相近的。”

    程维哲点点头,垂眸看着影青茶壶,道:“我头几年盘下这个铺子,因它本来就是茶馆,所以我也懒得更改,继续便经营了下来。不过这些年来摸爬滚打的,也渐渐体会到茶叶的好处来。你看,这小小的几片叶子,从采摘道焙成茶饼无一不讲究,等到吃的时候,光吃法就得许多种样子,还不用说选用的茶具,沏泡的用水,沸水的炭火,甚至连茶室位置与茶客都有说法。我初时并不懂得,后来跟茶客们谈得多了,也渐渐体会出一二来。”

    “是了,泡茶其实跟做饭一样,食材调料锅碗瓢盆,色香味俱全的那才叫佳肴,否则就是普通的吃饭而已。咱们得有追求不是?“杨中元认真听着他说了好长一席话,突然问道,“阿哲,你以后要走茶商这条路吗?”

    虽然以程维哲如今的年纪,再去参科举照样不晚,可这些日子以来,杨中元只看到他日日都混迹在雪塔巷里,不是忙活自己铺子的事情,就是帮着杨中元这边操持,书是根本没有摸过一下的。

    程维哲从来都是一个想要什么便做什么的人,就算杨中元十几年未见他,却也能笃定这一点。

    他不看书,就是对读书做官一事再无指望,那么剩下的,看他一说起茶叶来那份激动,杨中元便也能猜到一二。

    听了他的话,程维哲不由又露出一个笑容来,这一次,他的笑仿佛连眼底都沾染上霞色,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与满足:“你总是这样懂我,小元。”

    他声音醇厚,再配上这样一副表情,又说着这样一句动人的话语,杨中元只觉得耳根仿佛都热了起来,他忙别过头去,低声道:“你说的那么认真,好猜得很,我又不笨。”

    “哈哈,”程维哲笑了两声,又说,“是啊,小元,你难道就想留在这个小小的丹洛吗?我虽然不像你离开过这里,但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想离开,已经想了很多年。”

    杨中元抬起头,他望向程维哲的目光有着赞许与认同,也略微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心。他知道他在程家过得并不愉快,当时年纪小的时候,程维哲说过家里许多事情,杨中元还曾偷偷趁他不的时候,跑去揍了程维书一顿。

    他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程维书欺负程维哲,他要替小伙伴报仇雪恨。

    现在想起来,真是傻得可以。

    “离开也好,等我爹身体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好好生活,对不对?”

    程维哲看着他,心里的那些感动简直要满溢出来,杨中元虽然从来都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但是面对最亲的人,他也会讲最好听的情话。

    “好,我们一起离开,找一个最繁荣的城市,我们开大酒楼,你做大厨,我做掌柜,赚数不清的银子。”

    ☆、033暗生思

    两人喝了热茶;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又到了饭时。雪塔巷虽说是条小小的城北商街;客人也多是附近的百姓,但客流却并不算少。

    程维哲见客人渐渐多起来,就想留下来帮着杨中元端面擦桌子;可却被他一句话打发走了:“这时候你店里不忙?不用老是担心我这边,我爹也看着呢,我们能行的。”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强硬,看看向程维哲的目光却颇为坚定。程维哲知他脾气;因此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回了自己铺子。

    杨中元见他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店的第二天;虽说他一个人忙着煮面上菜的非常辛苦,可这到底是他自己要开的铺子,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程维哲的帮助吧。

    再说,这点辛苦,真的算不得什么。

    他一面重新把煮着鸡汤的大锅填上柴,一面把早就准备在一旁的小白菜洗干净,扬声对客人道:“汤锅刚热,您稍等,就来。”

    那客人瞅着似昨日来过,今天还能再来,足见十分喜欢他一手厨艺:“小老板,你这手艺真是绝了,除了鸡汤银丝面,还有别的吃食没?”

    这时候大锅里的鸡汤也热了起来,杨中元从醒好的面团里揪出一些,扬手就开始抻面:“现在铺子里就我一个人,先把面做好才是首要的,以后若是多了帮手,我一定多加几样点心,谢谢您喜欢。”

    那食客也并不着急,他看着刚从后院来到前面铺子的周泉旭,还问了句午安。

    周泉旭休息了一早上,人也精神许多,他笑着同食客打招呼,拿起抹布就又擦了一遍桌子。虽说早起客人们走后杨中元已经擦了一遍,但开门做生意,无论如何干净是最重要的,反正他闲来无事,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好的。

    也是凑巧,他刚擦完桌子,便又进来一位食客,周泉旭忙放下抹布,洗干净了手,走上前去招呼客人坐下。然后他学者杨中元的样子,扬声叫一句:“鸡汤银丝面一碗,速速就来。”

    杨中元正把第一碗面煮出来,转身看到爹爹那个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几分。

    他想起小时候,周泉旭虽然在杨家过得极为压抑,私底下跟儿子独处时却是个开朗活泼的人,现在看到他虽说脸上还有倦容,人却好似摆脱了那些沉重的枷锁,整个人又活泛起来。

    到了如今,杨中元依旧十分庆幸,当年在御膳房死缠烂打学了这样一门手艺,又在出宫之后带着爹爹独自生活。这小小的自由,对于他们两个而言,却异常珍贵。

    出乎杨中元意料的是,这一中午的客流竟跟早起一样,等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一边洗碗一边跟爹爹算钱,发现这半天功夫,他们家这个小小的面铺子,就卖出了五十碗面,粗粗一算,竟然已经把这一天的房租都挣了出来。

    因为生意确实不错,杨中元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爹爹,然后得意道:“爹,晚上即使人少些,我们这一天也能赚钱,我估摸着就算上咱们一家的吃穿用度,还能余下二三百文,我真的没想到。”

    周泉旭一面在账本上简单记录下这一天的盈余,一面笑着表扬他:“我儿子这么棒,手艺这么好,他们自然喜欢吃。小元,爹从来都觉得你是最好的孩子,你要多有点信心。”

    儿子这些时日以来的言行举止都映在周泉旭眼中。他知道,儿子面对程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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