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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第一商会

正文 第一商会第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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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在墙上呢!”俊逸朝墙上一指。

    锦莱、合义这也看到了,围着字画品鉴、颂扬一会儿,复又坐下。齐伯也在这当儿沏好茶水,每人面前搁一杯。

    “俊逸兄,”锦莱品一口茶,挑明来意,“实话说吧,我与合义来,一是为看画,二是我仨得商议一下明日选举的事体。明日一战,至关紧要,我们四明不能接受败选这一结局。你晓得老爷子这人,铁心要干的事体,必须做成。四明后生中,老爷子最是看中二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合义。大战在即,老爷子特别要我与你俩合议此事,确保完胜。”

    俊逸长吸一口冷气。

    “俊逸兄,合义兄,”查锦莱从袋中掏出一个本子,放在膝上,“我们这就合计一下各帮各行的有效选人。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先算四明的,润丰源有会员三十七人,俊逸兄的茂记一十五人,合义兄的裕记一十三人,进卿那里八人,若雨那里八人……”

    俊逸心里就如猫抓一般,根本没听进一句。显然,查老爷子已经算准他的心思,将其他所有的棋路都给堵死了。

    送走锦莱,俊逸仰头望天,发出一声长叹。

    “老爷因何长叹?”齐伯问道。

    “老爷子算是把我彻底逼上梁山了。得罪广肇,就等于是前功尽弃,从此后,茂记将会步步艰难哪!”

    “老爷,要叫我看,老爷子此举未必不是好事体。”

    “哦?”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老爷脚踏两只船,早晚都有踏空的一天。”

    “是哩,”俊逸苦笑一下,“早晚都得踏空,只是眼下……”无奈地摇头,“好了,不扯这个吧。齐伯,明日你接到阿秀后,对她讲一声,我可能晚点过去,让她甭急。”

    “好哩。”

    自挺举从清虚观回来之后,一向冷清的茂平谷行陡然闹猛起来,不到一天,就有不下二十人登门,或询价,或购买,其中一个客户出口就是两石,急得阿祥把仓底都扫起来了。

    “阿哥呀,”阿祥心里乐颠颠的,却又故意做出苦相,“你以后还是少去清虚观吧。”

    “为个啥哩?”挺举不解了。

    “你看看,”阿祥指着店铺里的几个零售谷仓,“你才去一趟,这不,我就得扫仓底。要是你天天去,这这这……我这怕得挖地三尺哩!”

    “呵呵呵,”挺举这也乐了,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三清爷显灵说,咱这谷行时来运转了!”

    “啊?”阿祥显然不信。

    “不瞒你讲,阿哥拜过三清爷,一出来就被一个观相的老者叫住,说阿哥要交红运哩。在这谷行里,阿哥还能交啥红运?不就是有人来买大米么!”

    “太好了,”阿祥兴奋道,“怪道阿哥讲话粗哩,原来是有三清爷罩着!照这势头,我敢说,不出十年,咱不定真能赶上仁谷堂哩!”

    “呵呵呵,”挺举笑着朝仓里撇下嘴,“这得进新米了呢。”

    话音落处,茂平谷行后面的河浜上,传来卖粮人一阵又一阵的叫卖声:“收大米不?今年的新米嗬,粒粒饱满,四块八一石!”

    挺举听得真切,拔腿就要过去,阿祥飞步拦住:“阿哥,你不能去!”

    “这不是没米了么?”

    “没米也不能去!”

    “咦,不进米,卖啥?”

    “我这就寻仁谷堂,先从他们那儿周转点。”

    “嘿,你这是做的哪门子生意?我不是没地方进米,干吗向他周借?”挺举袖子一摆,“去去去,我这过去看看,要是米好,这就进货了。”

    “阿哥呀,你万不能去看。”阿祥扯住他衣服,指下整条街道,语气坚定起来,“这条街上介多米行,你看到有哪家应声的?新米刚收下来,粮农们心里有数,你一过去就让粘上了,脱不开身哩。”

    “听见没?四块八一石,比去年新谷下来时便宜三角哩。”

    “这只是个开始。仁谷堂不动,所有价钿都不作数。”阿祥悄声交底。

    “仁谷堂,仁谷堂,你一口一个仁谷堂!仁谷堂不就是转角那家大米行吗,有啥大惊小怪的?”

    “阿哥呀,”阿祥声音不大,语气却是老道,“你有所不知,这条街上有规矩,每年新粮下来,价钿得由仁谷堂定。仁谷堂不动,哪家收粮哪家倒霉!”

    “咦,新米上市,米行收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体,哪能是倒霉呢?”

    “看来阿哥是真的不懂呀,”阿祥苦笑一声,“比如我们吧,现在收,一石四块八,收一百石,四百八十块。可仁谷堂一直压价,过上一月半月的,定价在四块以下,譬如说三块八,我们每收一石,就得整赔一块。”

    “他们凭啥一直压价?”挺举不解了。

    “财大气粗呗!”阿祥压低声音,“仁谷堂的大股东是善义源的彭老爷,钱多去了,连我们老爷见他都得哈腰说话,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哦。”挺举若有所思。

    二人正说话间,马掌柜一手提个酒葫芦,一手柱个司的克,摇摇晃晃地走进门来。后面照例跟着几个看热闹的人。

    一见是马掌柜,阿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扑到钱袋子前,一把抢在手里,两眼紧紧盯在他身上。

    挺举迎上:“马叔,里厢坐。”搬过一只凳子,伸手礼让。

    “嗯,好小子,算你有眼色!”马掌柜朝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葫芦塞进嘴里,连灌两口,朝阿祥道,“你小子不用发抖,本掌柜今朝不是拿你钱来的!”

    “鬼才信哩!”阿祥仍旧护牢钱袋子,不信任地望着他。

    “呵呵呵,”马掌柜摇摇头,“我说不拿就不拿,信不信在你。”

    “为啥不拿了?”阿祥问道。

    “因为今朝另外有人送本掌柜下酒钱呀。”马掌柜洋洋得意。

    “啥人?”阿祥两眼大睁,追上一句。

    “这不,送钱的人来了!”马掌柜朝门外努嘴。

    果然,一辆马车急驶过来,在门前停下,老潘匆匆走进谷行,冲他嚷道:“振德,辰光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哩,你哪能跑这里来了?”

    “去哪儿?”马掌柜白他一眼,朝嘴里送葫芦。

    “去商会呀。”老潘急道。

    “去商会做啥?”马掌柜不急不躁,又是一口。

    “丢豆子呀!不是早就跟你讲清爽了吗?”

    “我晓得是去丢豆子。有啥好处没?”

    “要啥好处?”

    “下酒钱呀。”

    “没问题,只要你去丢豆子,下酒钱包在我身上!”老潘笑了。

    “小子,你也来,这跟马叔走一趟!”马掌柜看向挺举。

    “振德,”老潘皱眉,“是去商会丢豆子,名额只有一个,只能是你一个人去。”

    “我晓得。”马掌柜白他一眼,“这小子不去,啥人替我拿葫芦?”将葫芦一把塞给挺举,“替马叔拿上!对了,小子,马叔这酒是有数的,你小子不得偷喝!”

    众人皆笑起来。

    马掌柜把文明棍一扔,朝挺举伸出胳膊:“小子,来,扶上!”

    挺举扶起他。

    马掌柜朝老潘瞪一眼:“走不?”

    “走走走!”老潘迭声说道,跟在马掌柜后面,扶马掌柜跳上马车。

    马车一溜烟尘儿刚刚离开,乐不合口的葛荔就从茂平谷行附近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跳下,哼着小曲儿,径投店门而来。

    “小姐,是来买米的么?”守店的阿祥乐呵呵地迎上来。

    “废话,到你店里,不买米还能做啥?”葛荔大摇大摆地走进,逐一看向几个谷仓。

    “小姐要买多少?”阿祥跟过来,笑脸问道。

    葛荔把谷仓挨个扫视一遍:“嘿,你个头不大,话倒讲得大哩!我要一石,你这有没?”

    “有哩有哩,”阿祥赶忙应腔,“小姐只消略候半个时辰,小的保管大米进仓!”

    “鬼才有辰光候你哩!”葛荔朝柜台上搁下六块银元,“米到后,给本小姐送到这个地址!”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阿祥收好地址,拱手送出:“小姐放心,今朝保证送到!小姐慢走嗬!”

    查老爷子腾出来的房舍位于南京路与九江路之间,里面有个大院子,门楼甚是气势,主楼是个庞大的洋式三层建筑,三年前因债务落到润丰源手里。由于正门设在九江路,不临正街,查老爷子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它,刚巧这商会来了,就让人装饰一新,改作会馆。

    主楼底层是个庞大的厅堂,足能容下三百人。尽管是白天,厅堂里依旧灯火辉煌。所有登过记、交过会费的会员按照行帮,每人一把小木凳子,齐刷刷地坐在干净整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主席台前摆着一条长长的几案,案上摆着三十个白色瓷碗(由各帮推出的三十个候选人),碗口尽皆向上。每个碗的后面各插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候选人的姓名、职位及其所在的行、帮等。

    主持会议的是上海道派来的主司工商的从四品张姓襄办。张襄办与查敬轩是儿女亲家,上海商界无人不知。张襄办亲自坐镇,点名让查敬轩陪坐,甬商在气势上已是先赢一着。

    各方关注的投豆选举开始了。诸行帮共同推出三人做监事,分别是泰记的张士杰、四明的祝合义和广肇的马克刘。有投豆资格的会员胸前各带一块特制的牌牌,按行帮次序,挨个走到长案的左边开端处,现场领取十五粒黑豆(十五名议董),在众目睽睽之下,有选择地丢入所中意的候选人前面的白瓷碗里。一时间,叮叮当当的落豆子声不绝于耳,有专人跟在丢豆人身后,若有蹦出碗的豆子,拣回丢入。张士杰、祝合义、马克刘三人分开坐在长案后面,每人监管十只白碗。

    茂字号十五人坐成一个竖排。排在开头的俊逸二目微闭,谁也不看。排在最后的马掌柜眯缝两眼,伸手从挺举手中拿过葫芦,旁若无人地仰脖子喝一口,再递给挺举,然后再伸手讨葫芦,再喝一口。

    该到茂字号了。

    甬商、粤商的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鲁俊逸身上。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大清二品官服的查老爷子,鹰一样的目光直射过来。

    “老爷,广肇,还是四明?”紧挨俊逸坐着的老潘低声问道。

    俊逸伸出四个手指,晃一下,忽身站起,走到长案前,领取十五只豆子,逐个丢下。老潘朝身后的人也摆出个手势,跟着站起,走上去,领豆子,丢豆子。

    查敬轩的一双老眼紧紧盯住茂字号的每一个人及其丢下的每一粒豆子。见茂字号里有十四人都已丢过,查敬轩这才长出一气,朝坐在身边的查锦莱微微点头,现出笑脸。

    彭伟伦则脸色铁青,将脸别向一边。监投的马克刘面孔扭曲,呼呼直喘粗气。

    茂字号里,排在最后一个的是马掌柜。但他似乎没有看见,依旧坐在地上,仰脖子将酒葫芦一下接一下地灌进口里,喝得咕嘟嘟直响。

    俊逸皱下眉头,看向老潘。

    老潘急跑回去。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马掌柜将葫芦越发扬得高,咕嘟得越发响亮。他胸前戴着的浅黄色会员牌子被他夸张地甩在左边肩上。

    老潘不由分说,夺下他的葫芦,递给挺举,一把扯他起来。

    马掌柜两腿发软,连试几下,却是站不稳。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望着这场热闹,尤其是粤商那帮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开始故意放出嘘声。

    老潘这才急了,看向挺举:“挺举,要不,你过去,代你马叔投!”

    “这……”挺举接道,“怕是不合适吧?”

    “没事体的,我这就跟监投的人讲一声,说你是代投。无论如何,你是茂平谷行的人,也能代表谷行。”

    “可……上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投给啥人?”

    “我们方才投的那些碗,你都看清爽没?”

    “看清爽了。”

    “就投我们投过的那些碗里!”

    “好吧。”

    然而,挺举刚站起来,马掌柜却眼珠一瞪,指着他喝道:“你……小子,想……做啥?给我坐……坐……坐下!”

    挺举看下老潘,不无尴尬地坐下。

    “起来!”马掌柜又冲他叫道。

    挺举不知所措,见众人连嘘声也没了,全都望着他们,越发紧张。

    马掌柜猛一挥手,推开老潘,冲挺举叫道:“过来,扶住本掌柜!”

    挺举迟疑一下,只好扶住他。

    马掌柜站稳脚跟,看向老潘,声音很大:“你再讲一遍,这让我来,是要做啥哩?”

    “丢豆子呀!不是跟你早就讲好了嘛。”老潘的声音近乎哭了。此时的他,真正后悔当初没听齐伯的话。

    “豆子哩?”马掌柜向他伸手。

    “要到那边去领。”老潘指一下案子左端。

    马掌柜一步三摇,在挺举搀扶下去领豆子。老潘生怕闹出事体,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场上所有目光尽皆盯在这场闹剧上,众人无不憋住笑,全场反而安静。

    俊逸脸色紫胀,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丢哪儿?”马掌柜领到豆子,故意转向老潘问道。

    “丢进前面这排碗里,一只碗只能丢一粒!”老潘的脸涨得通红。

    “给钱!讲好了的!”马掌柜甩开挺举,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老潘从袋中摸出五块银元,递给他。

    马掌柜一粒一粒地数豆子,数过一遍,再伸手道:“不对,是十五粒!一粒一块!”

    老潘头上的汗水直流下来,在口袋里摸半天,却只掏出八块,只好跑回来,从大把头那儿拿过七块,回来递给他。

    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紧盯马掌柜。

    马掌柜将十五粒豆子挨碗丢下,丢一粒,说一句:“只能丢一粒。”丢到一半,手中没豆子了,转对老潘,做个怪脸,两手一摊,“老潘,没豆子了!”

    众人再也憋不住,哄场大笑,嘘声一片。

    老潘哭笑不得,众目睽睽之下,却也奈何他不得。鲁俊逸两手抱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面孔扭曲,脸色变成猪肝。查敬轩老眉拧起,脸色阴沉,两眼紧紧闭合。只有彭伟伦冷蔑地看着这场热闹,嘴角上挂起阴狠的嘲讽。

    至关重要的总董选战开始了。

    按照章程,五名总董由当选的十五名议董选举,候选对象也是这十五名议董。长案上摆着十五只碗,每个碗上照例写着当选的十五名议董的名号。

    选举场所也换过了,在布置一新的三楼会议室。刚刚当选的十五名议董排成一个纵队,排在首位的是普选时得豆最多的查老爷子,第二位是彭伟伦,第三位是张士杰,俊逸排在第十二位,后面是马克刘。

    查老爷子领到五粒豆子,当众丢进所选中的碗里。他丢的第一只碗是自己的,另外三粒是祝合义、鲁俊逸和周进卿三名甬商议董,还余一粒,顺手丢给了张士杰。彭伟伦上场,丢三粒给粤商(包括他自己),另外两粒给了他选中的苏商和徽商。张士杰则分出其中一粒,丢在鲁俊逸的碗里。

    接下来,写有鲁俊逸牌子的白碗里,不停有黑色豆子叮当作响丢进。

    丢完豆子的查敬轩和彭伟伦,尽皆睁大眼睛,望着丢进鲁俊逸碗中的人和手,听着里面豆子的叮当响声,脸色各现诧异之色。

    鲁俊逸的表情由错愕变作惊惧。

    豆子丢完了,所有的白碗尽被封住,张士杰、祝合义、马克刘三人共同数豆子,张襄办出面,将豆粒数最多的五只碗推到最前面,按序排好。

    所有的人无不惊呆,因为白碗的排序竟然是:鲁俊逸,11粒;查敬轩,10粒;彭伟伦,9粒;张士杰,8粒;詹启来、祝合义,各8粒。

    查敬轩老脸涨成紫茄子,鹰一样的目光盯向鲁俊逸。

    彭伟伦也盯过来。

    所有目光皆盯过来。

    鲁俊逸傻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连声叫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再数数!”

    不待有人念出名次,查敬轩狠盯俊逸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一拂袖子,大步走出选举室。

    望着查敬轩的背影,彭伟伦陡然爆出一声长笑,亦大踏步走出。甬商、粤商议员的所有目光,无不异样地盯向鲁俊逸,有跟着走出的,有留下看热闹的。

    “苍天哪!”鲁俊逸欲哭无泪,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入夜,在位于大英租界靠近四马路的一处西式小宅院里,环境雅致,打扫一新,新来上海的阿秀在同乡阿姨服侍下,坐在新置的柏木大浴桶里洗去一身尘垢与疲惫,美如出水芙蓉,换上俊逸专门为她购置的西式真丝内衣,轻柔如绵,滑腻如脂,坐在镜前,精心地为心上人粉黛梳妆。

    楼下客堂,一张小方桌上摆着几碟子饭菜。

    院门半掩,齐伯静静地坐在院中一把竹椅上,倾听着外边巷子里传来的任何响动。

    人定了。入更了。俊逸没有回来。

    交二更了,饭菜早凉了。俊逸仍旧没有回来。

    阿秀守不住了,不无焦心地走下楼梯,问齐伯道:“齐伯,我阿哥他……不会出啥事体吧?”

    “不会的。”齐伯冲她笑笑,“今朝商会选举,事体多,老爷讲好晚点来呢。”

    “嗯,晓得了。”阿秀回个笑,转身上楼。

    就在阿秀苦苦等待的同时,查家深宅大院里,静寂如死。

    烟房里,查敬轩躺在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水烟枪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咕噜声。查锦莱小心翼翼地跪在一边亲自侍奉。

    二人的脸尽皆黑丧着。

    秋已深,秋凉如万道薄刃刺透窗纸,阵阵袭来。查敬轩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查锦莱赶忙起身,拿起一条外袍,披在查敬轩身上。

    查敬轩微微睁眼,朝门口努下嘴。

    查锦莱悄悄起身,走到门口,将门启开一道缝,透缝看去。烟房外面的空旷砖地上,一团黑影跪在地上,就如一尊雕像。

    查锦莱合上门,返回查敬轩身边,席地坐下,点下头。

    查敬轩放下烟枪,斜躺下来,闭上眼。

    不知过有多久,一声嘹亮的鸡啼传来。

    查敬轩打个惊愣,身子动一下,睁开眼睛。

    查锦莱也被鸡啼声吵醒,揉眼道:“阿爸?”

    查老爷子指着门口:“快,看看那人,还在不?”

    查锦莱走到门口,再次开道小缝,而后关上门,回到查敬轩身边,坐下,点头。

    “哦?”查老爷子忽地坐直,“快,快请俊逸进来!”

    “阿爸,”查锦莱恨恨地咬牙道,“让他跪去,跪死他!”

    查老爷子白他一眼,站起来,匆匆穿上鞋子,颤巍巍地走向门口。查锦莱也忙站起,紧跟几步,扶住他。

    查老爷子打开烟房的门。

    门外,俊逸依旧当院跪在硬地板上,头上、身上结了一层白雾。

    “俊逸,俊逸!”查敬轩急赶过去。

    没有应声。

    查家父子真正急了,合力将俊逸抬进烟房。

    “快,快叫丫环,”查敬轩急急吩咐查锦莱,“用温水给俊逸敷擦身子,灌姜汤!”

    大选之后的第三日,商务总会依程序召开首届总董会。

    五名总董络绎走入会议室,鲁俊逸走到查敬轩特别购置的总理位上,但没有坐,只是站在椅子右边。

    其他四位总董各依席次就座。左上首,查敬轩;右上首,彭伟伦。挨住他们的是张士杰与祝合义。

    见俊逸迟迟没有落座,士杰笑道:“鲁总理,你不落座,我们都得站起来了。”

    “诸位总董,”俊逸咳嗽一声,清下嗓子,缓缓说道,“这个座俊逸不能落。今天是首次总董会,俊逸郑重宣告,俊逸请辞上海商务总会总理之职!”

    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彭伟伦和张士杰,各睁大眼盯向俊逸。

    “查总董,彭总董,张总董,还有祝总董,”俊逸逐个看过去,言辞诚恳,“俊逸请辞总理,非一时冲动,是深思三日之后作出的郑重决定,没有通融空间,望诸位理解并成全。至于新总理人选,作为临时执事,也作为总董之一,俊逸提议两个候选人,一是查敬轩总董,二是彭伟伦总董,由五位总董丢豆子决定。”

    言讫,俊逸从随身所带的袋子里取出两只白碗和牌子,摆在面前,又拿出五粒豆子。

    诸人尽皆傻了。

    俊逸将五粒豆子一人一个,摆在众人前面:“现在开始投豆子,碗中豆粒数多者即为上海商务总会首任总理。俊逸不才,先投为敬。”在查敬轩的碗中丢下一粒豆子。

    其他几人谁也没有动手。

    俊逸看向查敬轩:“查总董,该你投了。”

    “俊逸,这……”查敬轩面色略显尴尬,“别是不合程式吧?”

    “凡事不可勉强,”俊逸执意请道,“俊逸实意请辞,敬请查总董尊重俊逸意愿。就章程而论,虽然是会员普选议董,议董普选总董,票数最多者为总理,然而,如果当选总理请辞或出其他意外,就当由全体总董举选新总理,俊逸请辞,由诸位总董举选新总理,理所当然!”

    “既是此说,敬轩就不勉强了。”查敬轩站起来,将豆粒投在自己碗里。

    俊逸看向彭伟伦道:“彭总董,该你了。”

    “嘿,嘿嘿,嘿嘿嘿,”彭伟伦连出几声怪怪的冷笑,“这桩事体真还是一波三折嗬!”拿起豆粒,顺手放进口里,咯嘣两声咬碎,“在下这也算是投了!”

    俊逸看向士杰:“张总董,请!”

    “唉,”士杰摇头,长叹一声,“这是唱的哪一出哩!”站起身,将豆粒投进查敬轩碗里。

    不待俊逸叫名,祝合义已将豆粒丢给查敬轩。

    “诸位总董,”俊逸将查敬轩的白碗拿在手里,“上海商务总会五名总董全员出席首届总董会,原总理鲁俊逸请辞,五位总董公选新总理,四名总董投豆,一名总董弃权,合乎商会章程,选举有效。作为临时执事,俊逸宣布公选结果:总董查敬轩独得四豆,当选为上海商务总会首任总理!”退后一步,将座位摆正,向查敬轩伸手,“查总理,请入主席!”

    商会二次选举,总理选给查敬轩,大出丁大人意外,惊怔良久,方才继续转起他的佛珠子。

    “不仅如此,”如夫人轻轻地为丁大人敲背,小声道,“鲁俊逸这还在查门外面跪一宵呢!”

    “是跪在查敬轩烟房外面,”车康补充说,“听说半个身子都冻僵了。”

    “这人真就是一摊烂泥,扶不上墙哩!”如夫人柔软的小手游走到丁大人脑后,两个拇指同时按住风府穴边的两个风池穴,稍稍加力。

    “是哩,”车康应和道,“他这是不识抬举。照理说,老爷成全他介大一桩事体,他该跪在老爷书房外面才是。”

    “你是哪能晓得的?”丁大人看向车康。

    “是查家传出来的。姓鲁的这般表忠心,查家上下四处嚷嚷,上海滩怕是无人不晓了。”

    “老爷,”如夫人顿住手,恨道,“妾身养狗多年,真还没见过养不住的狗哩!”看向车康,“老车,你说是不?”

    “是是是,”车康连连点头,腰哈得更低了,“十万两银子也收不住他的心!”

    “是条好狗呀!”丁大人总算接上一句,转对如夫人,“养不住,就撒手吧。”

    “老车,”如夫人转对车康,“这就过去,把存他庄上的银子全取出来!”

    “好咧。”

    商会刚立起来,北京急电丁大人进京。丁大人无奈,只好留下襄办,让他等候商会拿出商约后,邀英人赴京签约。临行前夜,丁大人歇在如夫人房里。

    鸡叫头遍,丁大人匆匆起床。

    “老爷呀,”如夫人一只肘弯子撑在枕上,一手揉搓睡眼,“鸡才叫呢,你起介早做啥?”

    “得去书房,有些材料需要整理。”

    “再睡会儿吧,贱妾帮你去整。”

    “不用了。”丁大人顾自穿衣,“你管好自己事体就成。”

    “我晓得有人帮你!”如夫人嘟哝一句,语气不无哀怨,“听说你还要把那个小妮子带进京城,老爷呀,不是贱妾吃醋,是妾身担心你呀。毕竟上年岁了,身子骨打紧,对不?”

    “瞧你想到哪儿去了?”丁大人给她个白眼,半是嗔怪,半是斥责,“这孩子是老夫特意寻来调教的,这要带她敬献老佛爷。前次觐见老佛爷,她一直在叨叨曲戏,还向老夫抱怨身边没个能对腔的!”

    “真没想到哩,”如夫人变过脸色,翻身下床,赤脚过来,伏他肩头发嗲道,“是妾身想多了!”抚他前胸,“老爷这里顺顺气,甭跟贱妾一般见识!”

    “好了好了,”丁大人挪开她手,“对了,老夫走后,你要多多关注商会。有它在身后,老夫在京里底气就会足些。”

    “查敬轩他……向来与咱泰记不合谱,不肯听话咋办?”

    “查敬轩落势了,你须当心的是彭伟伦,他是袁世凯的人,姓袁的近来有点见不得老夫了!”

    “要是这说,贱妾就放心了,”如夫人笑应道,“妾身这把姓彭的交给姓查的就是。广肇与四明,水火不容哩,让这两条狗自个撕咬去。老爷——”如夫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似有要事。

    “还有什么,你这讲吧。”

    “是泰记!”如夫人决定把话挑明,“听车康讲——”

    “泰记是夫人的,你不可惦记!”丁大人脸色一沉,扔下一句,大踏步而去。

    如夫人吃此一噎,一时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缓缓挪回榻上,扯被子蒙头,呜呜啜泣起来。

    第十二章上海滩流氓艰难起步

    黄昏时分,顺安胸前挂着跑街包,脚步匆匆地穿过中院长廊,走向后院宿舍。路过中院时,隐约听到小姐的闺院里传出女人啜泣声。

    顺安吃一大惊,顿住步子,循声走到小院的圆拱门边。

    小姐的闺院是禁区。他与挺举住进鲁宅的第二日,齐伯就晓谕二人,没有老爷特许,不得入内。然而,此时的顺安,心里就如猫抓一般,莫名涌出一股冲动,四顾无人,一闪而进,隐身于假山后的竹丛中,偷眼望去,见竹影掩映的亭子上只有小姐一人,正凭栏抽动双肩,哭得伤悲。夕阳余晖反射在她的漂亮旗袍上,映出一轮错落有致的背影曲线,在轻微的抽动中楚楚动人。

    顺安被这场美景吸引住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

    碧瑶仍旧沉浸于莫名的伤感中,兀自啜泣。

    “咦,旁无一人,不似有谁招惹,小姐哭得介伤心做啥?”顺安忖道。

    “小姐,快到前院来,齐伯叫你!”秋红的声音从前院飘来。

    碧瑶打个惊怔,答应一声,擦去泪水,将一物啪地搁在栏杆上,拔腿跑去。

    顺安听她走远,晓得院中再无他人,怦然心动,蹑手蹑脚走进亭里,见栏杆上放着一书,打眼一看,是《西厢记》。

    书中透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顺安深吸几下那味道,目光落在翻开的书页上,见上面满是泪水。细看下去,竟是长亭送别一段。

    这是顺安从小就听姆妈唱过来的,此时得见,竟是忘了环境,情不自禁地学起姆妈的腔调,轻声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顺安顾自唱得投入,不提防小姐惦念此书,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待他听到脚步声时,小姐已到院门外。顺安来不及将书原样摆回,纵身闪进竹丛。

    碧瑶直奔亭子,见书没了,纳闷道:“咦,这书哪儿去了?”又寻一会儿,朝远处大叫,“秋红,快过来,我的书哪能寻不见哩?”

    秋红急跑过来,问道:“小姐,你放哪儿了?”

    “就这儿。”碧瑶指指栏杆,“我才放下一时时儿,竟就不见了,难道是闹鬼不成?”。

    听到鬼字,秋红打个哆嗦,镇住胆子道:“小姐,怕是让风刮到下面了,我去寻寻。”秋红绕到栏杆下面,遍寻不见,见风吹竹林,发出沙沙声,遂看向竹林,“小姐,会不会让风刮进竹林子里去了?”

    顺安打个惊战,面无血色。

    碧瑶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书,介小的风,哪能刮得动哩?”

    “不定来股旋风呢?”

    “旋你个头!”碧瑶白她一眼,“你就想着闹鬼!”

    旋风与鬼本是连在一起的,听碧瑶这么一说,秋红再次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阳落山,最后一抹红光已经淡去,竹林里真还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秋红吐下舌头,颤声道:“小姐,我……这去拿个灯笼。”

    “算了,”碧瑶皱起眉头,“一本破书,没啥稀罕的!哪个鬼欢喜,就让它拿去就是。”扭过身,快步走向闺楼。

    小姐句句离不开鬼,秋红吓得花容失色,紧跟于后。二人打开楼梯上的电灯开关,快步上楼去了。

    顺安吁出一气,闪出竹林,顺阴影溜出院门,踅进后院,将自己关进房里,心里扑通扑通地紧跳一阵子,方才缓过气来。

    直到此时,顺安才惊愕地发现,他的手中依然拿着小姐的香书。

    “天哪,这可哪能办哩?”顺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寻不到,真会以为是闹鬼,也必告诉鲁叔。鲁叔必定让齐伯追查,齐伯那人……”

    顺安想到此处,由不得打个惊战。

    顺安拿起书,拉开房门,走向中院,正欲还书,远远听到脚步声和齐伯的咳嗽声,赶忙退回,再次闪进屋里,喘会儿气,心道:“也罢,既然是闹鬼,就让它闹去。要是小姐不闹,啥人也不会晓得此事。要是小姐闹了,鲁叔追查,我就把书毁掉。查无实据,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

    这样想定,顺安心里踏实下来,开始翻看小姐的香书。

    翻着翻着,顺安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场景。

    大街上,碧瑶鄙夷地骂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鲜血准确地射在她的新旗袍上。

    鲁家客堂里,碧瑶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

    碧瑶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记得你好像不叫晓迪吧。你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着是老潘的声音:“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的是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师父思虑许久,觉得不太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我们茂字号看扁了……”

    顺安眼前,耳边,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越想越是烦闷,呼吸也渐渐加重,自语道:“眼下与我扯不断、理还乱的只这两个人,一个是鲁小姐,一个是挺举阿哥。鲁小姐让我头大,挺举阿哥让我……”

    顺安折腾得头大,长叹一声,将书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听到外面脚步声近,是挺举回来了。

    顺安打个惊愣,忙将香书压在枕下,顺身一躺,歪在床上,装模作样地打起鼾声。

    翌日晨起,顺安故意磨蹭,见挺举出去,方才麻利地从枕下取出书,塞进跑街包,走到门外,想想不妥,返身复取出来,在屋内寻处安全地方藏起,刚要出门,又觉不妥,将书再拿出来,干脆擦燃火柴,在地上点了。

    眼见香书焚为一炬,顺安这才长出一气,扫去灰烬,一身轻松地走出门去。

    然而,烧没的是书,不是顺安的心。一整天里,昨夜枕下那册让他嗅了一夜香气的《西厢记》在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大街上,顺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书为风花雪月之最,长亭送别为莺莺小姐与张生难舍难分之最。鲁小姐在那书上特别喷洒香水,足见珍视之重,又在长亭送别处伤感洒泪,足见用情之深。小姐如此这般,又是为何?难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顺安心里一颤,耳边不由荡起章虎的声音:“就说这姓鲁的吧,原本读书不成,穷困潦倒,在这街上摊个小鱼摊,卖些死鱼臭虾,狗屁不是,后来勾上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银二百两,方才混出个人样来。不想这人样混大了,反倒摆起谱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哩!兄弟,晓得阿哥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净往这方面想呢?”顺安暗骂自己一声,大步走去,没走几步,再次忖道,“咦?我为什么不能这般想呢?鲁叔既能这般,我凭啥不能?何况鲁叔膝下无子,只此一个女儿。天底下哪来介好的事体,打灯笼也难寻哩。”

    顺安闭上眼睛,良久方才睁开,脸上浮出一层浅笑,抬头一望,刚好看到一家门面,匾额上写着“瀚海书局”四字,灵机一动,抬腿走去。

    一个穿长衫、秀才模样的店主看到顺安一身光鲜打扮,又见他背着一只跑街包,知是个有钱的主儿,堆起笑脸迎上,深鞠一躬:“先生,进来看看吧,本店种类齐全,价钱便宜,保管先生满意!”

    “有曲子戏没?”顺安劈头问道。

    “有有有。”

    “讲讲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么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类?”

    “《西厢记》。”

    “呵呵呵,是艳曲呀,”长衫店主压低声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谈情说爱的。先生请随我来。”引顺安走到最里厢,从架上拿出一套,“请看这一套,天一阁刻本,有《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一总儿四本,号称元代四大名曲,艳而不淫,堪称上品嗬。”

    “几钿?”顺安接过来,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块五角。”店主脱口说道。

    “介许多!”顺安皱下眉头,将手伸进袋里,摸一会儿,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几钿?”店主追出来。

    “我身上只有三块!”顺安如实说道。甫韩氏塞给他五块,让挺举摸走两块,身上只剩这点了。

    “看你实意想买,三块就三块吧。”

    苏州河北岸的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几个孩子在脏乱狭窄的巷道里端着饭碗边吃边闹,一个小男孩一头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饭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裤子、鞋上溅满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弯腰拍打裤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饭洒了,碗却没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动也不动,依旧像个木桩一样竖在那儿。

    “小赤佬!”章虎跺下脚,把鞋上的米饭震掉,抬腿又走,因眼睛仍旧盯在那孩子身上,刚巧踩到洒满一地的稀粥上,打个趔趄,幸好伸手撑住墙,没有滑倒。

    “你个小赤佬,看我揍死你!”章虎稳住身子,扬起拳头,朝他龇龇牙。

    “姆妈——”孩子回过神了,顾不上拿碗,撒腿逃开。

    “小娘比,人走倒运,撒泡尿都有野蜂叮住鸟!”章虎苦笑一声,拍拍手,继续走去。

    走过几道门,章虎推开一扇,走进一个简陋的棚户。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床铺,只有一溜儿草席子挨排摊在地上。一个兄弟头上、胳膊上、腿上各缠几条绷带,躺在一条破席子上,几个小阿飞在他身边或坐或躺,无不面色沮丧。

    看到章虎,所有目光皆望过来。

    “看我做啥?饭哩?大中午了,一个个就跟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等我喂呀!”章虎白众人一眼。

    几人面面相觑。

    “阿哥,没……没米了。”阿青嗫嚅道。

    “啊?”章虎惊愕了,“阿青,你……哪能瞎讲哩?昨晚不是还有菜粥吗?”

    众人把头扭向他处,似是不忍看他。

    “阿哥,昨晚就剩小半碗米,我拼凑几把捡回来的烂菜叶子,方才做出三碗菜粥,全都……盛给四弟和阿哥了。”阿青勾下头,扫众人一眼,低声喃道,“阿拉……”顿住没再讲下去。

    “你……哪能不早讲哩?”章虎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许久,抬起头,嗔怪他道。

    “阿拉……阿拉哪能再给阿哥添堵哩?”

    章虎的手指用力戳在地上,好像这地下埋着大米似的。

    “不瞒阿哥,这些日来,啥人也没寻到生活,就身上那点钱,早折腾光了。”阿青半是自语,半是说给章虎,眼睛望向受伤的阿飞,“四弟昨日就该换药,可那大夫死也不肯来,说是前两次换药的钱还没付哩。”

    “娘稀屁,”章虎恨道,“小小郎中也敢耍横!”转对阿黄,“阿黄,你这再去请他!传我的话,再敢不来为四弟换药,我就叫他永远关门!”

    “好咧!”阿黄应过,开门出去。

    “阿青,你去弄些吃的,让兄弟们全都填饱肚皮!”章虎在袋中掏摸一阵,寻到一个银角子儿,递给阿青。

    “阿哥,你哩?”

    “我有点事体,外面吃去!”

    大街上,章虎越走越慢,肚子饿得咕咕响,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一群麻雀在街面上疯狂啄食,待章虎走近,忽地飞起,却又不肯飞远,只在旁边的梧桐树上喳喳地聒噪,叫得他心烦。章虎走到麻雀啄食的地方,见是有人扔掉的一块碎面包,快被路人踩成粉末了。

    肚子又叫起来。不知怎的,章虎突然羡慕起这些麻雀来,心中泛起说不出的失落与沮丧,甚至隐隐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

    人说上海滩遍地黄金,章虎在这里苦撑月余,却连一块土疙瘩也没捞到。显然,上海滩在刻意与他作对。可以说,此生迄今,他还从未有今天这般感到挫败。这帮兄弟懒散惯了,苦力做不来,讨饭舍不下脸,打工没手艺,唯一能做的就是耍横捞财。但上海滩不比牛湾镇,没过几日,他们就可怕地领教一个事实,莫说是黑道街帮,即使乞丐也都是严格划分过地盘的。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如几条乡下稻田里的小泥鳅突然闯入大池塘,一时无所适从,偷偷摸摸出手几次,钱没捞到几钿,人却被盯上,一帮人堵住四弟,将他打个头破血流,几处骨折,且又留下狠话,断去他们报复的念头。对此窘境,弟兄们谁也没说二话,然而,即使章虎自己,也觉得这个大哥当得窝囊。

    眼见断粮,兄弟几人也都泄气,没人再出门,章虎真正着急了。

    “小娘比,我就不信,介大的上海滩竟就容不下我一个章虎!”章虎飞起一脚,将那块烂面包一脚踢飞,而后迈开大步,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街道,径直走向一处高大门楼,在门口头停下,抬眼望向当头高悬的“鸿运赌局”四字。

    显然,章虎并非初次上门了。

    站一会儿,章虎摘下毡帽,细审一遍,复又戴上,将手伸向挂在脖颈上的一根红线,嚓一下扯它出来,现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金锁。

    这是把长命锁,自幼就戴在他的脖子上,不曾有须臾离开。章虎轻轻抚摸几下,狠下心,用牙齿扯断红丝绳,将金锁攥在手心,昂首挺胸地跨入赌场。

    赌场内人来人往,设着多个赌局。

    章虎走向赌台,将手中金锁摆在柜上。

    庄家拿过金锁,眯眼审看。

    “不用看,足金货,你过下秤,看看能抵多少银子?”章虎泰然说道。

    庄家这也审看过了,朝他笑一下,把金锁递给一个人,让他过秤。那人秤完,伸出十根指头。

    庄家伸出手掌,也对章虎比出一个十字。

    “换筹码来。”章虎朗声说道。

    庄家示意,早有人拿过十个筹码,双手递给章虎。

    章虎径直走到赌骰子的赌案上,将筹码摆在眼前,神态轻松自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赌局开始了。

    章虎每次只押一个筹码,且只押在一个点上,连押两次,全输。

    章虎做出诧异神情,将剩余八个全部押上,仍旧押在那个点上。开盘前,章虎低下头去,仔细查看盘子,似乎要看看这个骰子里是否有鬼。

    确认无误,章虎方才直起身子:“开盘吧。”

    庄家开盘,果然是章虎所押的那个点。

    庄家大是诧异,几个看客不无惊愕。

    章虎将十六个筹码依旧押在那个点上,如法炮制。再次开盘,章虎又赢。

    众看客发声喊,齐围过来。

    章虎连赢数次,面前筹码越堆越多。

    庄家显然吃不消了,停住赌盘,朝章虎拱拱手:“客人稍候,容在下方便一下,去去就来!”言讫,径直走向附近一处茅厕。

    几分钟后,庄家走出茅厕,神态安闲地坐在赌局前,笑问:“先生,还要赌不?”

    章虎迟疑一下,点头。

    “先生,还押这个点吗?”庄家再问。

    “是。”

    “押多少?”

    “全押上!”章虎牙关一咬,将所有筹码尽数推去。

    庄家开盘,输的却是章虎。

    全场惊诧。

    章虎面无血色,一屁股跌坐于地。

    “先生,还要押吗?”庄家微微一笑。

    章虎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摇头。

    庄家没说什么,朝他微微一笑,两手拍打几下,朝众人略拱一拱,起身走向后院。

    章虎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一脸沮丧和懊悔。

    章虎走有十几步,后面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章虎站住,见后面快步跟来两个汉子。

    二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一人拱手道:“先生,我家老头子有请!”

    章虎心里一震,晓得麻烦来了,想来硬的,估量一下对方实力,自己并无把握,只得硬起头皮,跟他们走进旁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门,来到一处雅室。

    雅室里坐着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庄家站在一边,身边各立一个汉子。

    章虎脸色变了。

    “年轻人,晓得输在哪儿吗?”老者望着章虎,缓缓问道。

    “晚辈不晓得,敬请前辈指点!”章虎拱手。

    “我不晓得你输在哪儿,但我晓得你赢在哪儿!”老者的声音稍稍阴冷。

    章虎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

    “摘下他的帽子!”老者虎起脸,吩咐一人。

    章虎打个惊战,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

    那汉子走过去,摘下章虎帽子,双手呈给老人。老人从帽子里取出一块磁铁,啪地扔到章虎脚下。

    “年轻人,敢在我老千庞的眼皮底下耍这个,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嗬!”老千庞手指轻扣椅子扶手,发出嘭嘭闷响,转向庄家,“阿根,按照家法,此类行为该是哪能个惩戒?”

    “回禀师父,轻则杖责二十,重则断其三指!”

    “年轻人,可听清爽否?”老千庞看向章虎。

    “听清爽了。”章虎横下心来,朗声应道,“晚辈有眼无珠,既犯虎威,悉听前辈处置!”

    “哦?”老千庞倒是惊愕了,盯他许久,微微点头,“嗯,年轻人,你有此等胆识,倒叫老朽刮目相看。好了,老朽也不再问你姓啥名谁,今日饶你一次。记住,下不为例。”转对庄家,“阿根,送客!”

    “晚辈章虎叩谢前辈不罚之恩!”章虎扑地跪下,向老千庞连磕三个响头。

    阿根努下嘴,几个汉子护送他出去。

    “师父,这就放他走了?差点让他——”阿根不解地看向老千庞。

    “你小子,难道想把事体闹大么?”老千庞白他一眼,“去,马上换掉那副骰子,三个月内不可再用!”

    “是!”庄家转身走出。

    侧室门帘掀起,一个身穿租界巡捕警装的汉子走出来。汉子年不足四十,中等身材,一身结实的肌腱一看就知是练过功夫、混过道上的。

    这汉子姓王名鑫,十年前就在大英租界巡捕房的华探所里当差,做了三年包打听,六年前就被提升为探员,负责维护附近几条街道的治安,鸿运赌局刚好就在他的辖区。

    大英租界甚大,华人探员不下十个,探长却只一名,是一个姓张的资深探员。近日张探长生病住院,听说是死症病,巡捕房有心在众探员中物色新探长,资历足厚的王鑫动心了,这来与老千庞谋划此事,偏巧撞到章虎。

    老者朝他抱拳道:“今朝大意,差点失荆州,让大人见笑了!”

    “呵呵呵,还是你这老姜辣嗬。”王鑫在椅子上坐下,“不过,那小子倒也是个人物,让在下看了一出好戏呢。”

    “大人好眼力嗬,”老千庞微微点头,“此人是个干家子!”

    “老庞呀,”王鑫歪头看着他,“看到此人,在下倒是想到一步妙棋,或能破局!”

    “哦?”老千庞眼睛眯过来。

    王鑫招手,老千庞凑过头。

    二人耳语,老千庞连连点头。

    天色昏黑,苏州河边的白渡桥上,过往行人稀疏下来。

    从赌场里逃过一劫的章虎不无沮丧地沿着苏州河的土堤岸走到白渡桥下,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上一屁股坐下,百无聊赖地望着黄黄的河水发呆。是哩,他得好好思索一下今后的棋路,何去何从,每一着都是关键。

    肚皮却不争气地响起来。饭还是昨晚上吃的,从早上到后晌他几乎水米未沾牙,这阵子定神了,胃肠终于发作,叽叽咕咕地响个不住。

    “小娘比,咕咕个屁!就为填饱你,老子把姆妈送我的长命锁也搭进去了!”章虎恨恨地捶打肚皮,正自着恼,桥上响起一阵骚动和奔跑的脚步声,有女人的尖叫声跟着传来:“抢劫了,抓歹徒啊——”

    紧接着,是巡捕的警哨声、众人的奔跑声和其他骚乱声。

    章虎搭眼望去,刚好看到一个抢包的瘪三正在撒丫子跑向桥北。两个巡捕追到桥的中间,不约而同地停住步子。

    “快追呀,就是那个歹人,这就下桥了!”女人大声叫道。

    “对不起,夫人,我们只能追到桥中间,桥那边不归我们管!”

    “那……归啥人管?”

    “归美国巡捕房。我们是大英巡捕房的!”

    章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瘪三提着个包包在夜色下走下桥头,几乎是不慌不忙地与守在桥柱下的另外一人会合,悄无声息地绕过桥柱,眨眼间消失在一片苍茫中。

    章虎灵光闪动,精神陡来,将饥肠抛在一边,一口气跑向他们租住的小窝棚,气喘吁吁地掩上院门。

    几个兄弟早已听到声音,纷纷迎出。

    “有米饭没?”章虎跟他们走进屋里,兴致勃勃地问。

    “有有有,”阿黄迭声应道,转向阿青,“快给阿哥盛去!”

    阿青端来满满一碗米饭,上面还搭一层油油的炒青菜。章虎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几口,看向受伤的阿飞,见伤口都已包扎过,腾出口问:“郎中来过了?”

    “是哩!”阿黄兴奋地说,“阿哥,你这办法管用哩。我搁下两句话,狗屁郎中再不敢接腔了,提上医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一路跑来!”

    “呵呵呵,”章虎乐不合口,“是哩,运道来了,想挡也挡不住!”

    “阿哥,看你这神气,可有好事体了?”阿青急问。

    “诸位兄弟,你们这都过来!”章虎搁下饭碗,向众人招手。

    众阿飞齐围过来。

    章虎如此这般附耳低语,群情亢奋。

    由于在商会选战中完全站到四明一侧,鲁俊逸的茂记系列商号彻底被广肇卡断了财路。丢豆子事件过后三日,与茂记合作的六家洋行有五家以各种理由中止业务,又过几日,最后一家也来函中止。

    茂记的十二家店面,有八家与洋行合作,直接从洋行批货,或代洋行购货,往来业务均经由茂升钱庄与洋行结汇,里里外外,数目甚巨,占茂记业务总量的百分之六十。这些业务突然中断,对茂记上下无疑是个沉重压力。

    尤其是对鲁俊逸。

    这日早上,俊逸在家里闷坐一时,千头万绪,竟无一个解招。

    马车像往常一样停在门口。听到齐伯在叫,俊逸想也不想就拿起提包,径直走出大门。快到钱庄时,俊逸吩咐车夫回头直驱商会。快到商会时,俊逸再次吩咐回头,直驱阿秀处。

    得知俊逸要一直待在这里,阿秀受宠若惊。她亲自下厨,亲自侍候,连二楼的卫生都是她亲自做的,只让阿姨在楼下打转,做粗活,打下手,购东置西。

    看着阿秀把亲手做下的佳肴一盘一盘地端到楼上,看着阿秀把偌大一个桌面摆得满满当当,再看着她一件接一件地搁齐酒具,斟满酒,把酒杯端到他面前,俊逸似乎一下子把外界的所有不快尽皆抛掉了。

    “阿秀,你……真漂亮!”俊逸两眼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年仅二十余、从未生育过的阿秀真就宛如一个少女。

    “阿哥?”阿秀放松开来,俏脸红到耳根。

    是的,站在面前的是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是她从少女时代就一直爱着的男人。这些年来阴差阳错,阿秀没有开心过。然而今天,她如一朵鲜花,艳艳地开了。

    俊逸接过酒杯放在桌上,无视这酒这菜,只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拥住。

    “阿哥,酒菜都要凉了。”阿秀偎依一阵,作势挣脱。

    “我不饿,我不要吃菜,”俊逸将她抱到床上,动手解开她的衣服,“阿秀,我要吃你。我这就要你为我生一个儿子!”

    阿秀不无羞涩,欲推还迎,配合他脱去自己身上最后的褂兜。

    “不不不,阿秀,”俊逸三下五除二地解去自己衣服,将她压在身下,“不是只生一个,我要你生两个,生三个,生出一窝儿子!”

    “阿哥……”阿秀的身体酥软了。

    一连数日,俊逸像是醉了酒似的泡在阿秀房间里,直到小半夜才赶回家,更有两日,直到天亮依然不见踪影。

    春江水暖鸭先知。鲁宅上下,感受深刻的莫过于碧瑶。

    第五日晚上,眼见天色将要黑透,碧瑶、秋红仍旧一边一个守在鲁宅的大门外面,眼巴巴地望着大街。

    齐伯走过来,冲碧瑶扬下独臂,笑道:“小姐,你俩站在此地做啥?当门神哪!”

    “没啥事体,随便看看街景。”碧瑶冲他淡淡一笑。

    “晚饭凉了,郑姨让我请你俩吃饭呢。”

    碧瑶略显失望地又看大街一眼,朝齐伯点下头,与秋红一道随他走向餐厅。

    满满一桌都是她平素爱吃的菜肴,但此时的碧瑶胃口全无,在餐桌边闷闷地坐一会儿,看向陪在一边的齐伯:“齐伯,我想问你个事体。”

    “小姐请讲。”

    “我阿爸他……这几日哪能不见个影哩?”

    “哦,”齐伯晓得她有这一问,早就备好了,“老爷新近当选商务总会的总董,增添许多事体,忙不过来哩。”

    “忙得连家也不回了?”碧瑶直盯住他。

    “回了呀。”齐伯挠挠头皮,“昨晚老爷还回来了呢。”

    “我哪能没看见?”

    “呵呵呵,老爷回来得太晚,想必小姐睡熟了。”

    “你骗人!”碧瑶忽地站起,将筷子啪地朝桌子上一摔,“我到鸡叫都没睡!”两手捂脸,哭着跑向后院。

    齐伯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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