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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第一商会

正文 第一商会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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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顺安怕她扯出挺举,再生节枝,赶忙截住话头,“哈哈哈,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般可恨的人,竟然敢偷鲁叔家东西!”

    “是哩。m4xs.com”碧瑶恨道,“我骂他是贼,他……竟然吐我一身血,污了我的新旗袍,真是气杀我也!”

    “啊?”顺安应声附和,“这也太可恶了。小姐,要是这说,我死也不去照会那人了,无论他跟我长得有多像!”目光瞄向书案的草稿,移开话题,“鲁叔这在写啥哩,介厚一叠纸头。”

    “上海成立商务总会,与洋人商约,鲁叔这在起草规程哩。”

    “啧啧啧,没想到鲁叔介厉害,连洋人的事体,也得鲁叔起草。”

    “晓迪呀,”俊逸眉头展开,“你来得倒是巧哩。鲁叔连写几日,手腕酸痛,要是没有别的事体,你就在此地帮我誊抄,一式抄写两份。”

    “鲁叔,”顺安受宠若惊,“我……能行么?”

    “行行行,你是秀才嘛!”

    “那……我就露丑了。真草隶彖,鲁叔想用哪一体?”

    “哪一体也不好,就用小楷,工整为上。字体大小照我这上面写的。遇到不通处,你可顺便润饰一下。”

    “小侄不敢。介大事体,鲁叔这让小侄誊抄,已是小侄的福分哩。”

    “呵呵呵,服了你这张甜嘴。晓迪呀,鲁叔所写只是草稿,不方便为外人所知,你不可在外张扬哩。”

    顺安油然升起神圣感:“谢鲁叔信任。小侄一定保密!”

    “瑶儿,”俊逸对碧瑶道,“去吧,为晓迪阿哥研些墨去。”

    碧瑶小嘴一噘:“他自个会研。”

    “鲁叔呀,”顺安呵呵一笑,嘴里如同抹蜜,“小侄哪能敢让小姐研墨哩?小姐是金枝玉叶,天上仙女,地上金凤,即使研出墨来,小侄这凡俗之手也不敢擅用嗬!”

    碧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瞟他一眼,挽上鲁俊逸的胳膊:“阿爸,我想出去兜个圈。这几日一直陪你,憋屈死了。”

    “好好好,”俊逸迭声说道,“阿爸也要出去透个气哩。你讲,想去哪儿?”

    “阿爸去哪儿,瑶儿就去哪儿。”

    “那就望望你阿舅去。”俊逸转向齐伯,“齐伯,让晓迪在这里抄写,我们出去转转。”

    茂平谷行里热闹非凡,因为马掌柜又来了。

    马掌柜不是每天都来,来也没有二事,只为讨钱,且在讨钱时必定先把老酒喝饱。这已形成定式,因而,早晚看到他来,早晚看到他喝饱老酒,头重脚轻,阿祥的第一反应就是四处藏匿钱袋子。

    但马掌柜却非等闲人物,任阿祥把钱袋子藏到何处,不出一刻钟,他总能翻腾出来。阿祥也学聪明了,干脆哪儿也不藏,只抱在怀里跟他打转转。马掌柜喝多酒后,腿脚总是不便,在这个庞大、空荡的谷行里,有柜台、粮囤、桌椅板凳、几根柱子及三道门,阿祥有足够胜算。

    这条街从早到晚只是买粮卖粮,并无多少乐趣,人们都把马掌柜看作活宝,早晚望见他,尤其是望见他醉醺醺地哼着曲儿一步三晃,就都兴奋起来。情形往往是,马掌柜在前面走,闲杂人等跟在后面,一路跟到茂平谷行,然后观他如何讨钱,再观阿祥如何守住那只早已瘪得所剩无几的钱袋子。

    然而这一天,出乎意料的是,阿祥刚巧从钱庄里取回一百块洋钿,将个钱袋子装得鼓鼓的,稍一走动,里面的银元就叮当脆响,看得马掌柜的眼都直了。

    马掌柜两眼紧紧盯在那个膨大许多的钱袋子上,手扬一根黑乎乎的司的克(文明棍),脚步趔趄地追在阿祥后面。阿祥左躲右闪,再次玩起躲猫猫。

    一大群人在看热闹,正起哄中,挺举从外面飞跑回来。

    阿祥一眼看到,大叫一声“阿哥——”,将钱袋子直抛过去。钱袋子“嗖”的一声从马掌柜头顶飞过,落到挺举怀里。马掌柜的眼珠子随着钱袋子翻转,身子也跟着扭过来,掂起司的克欺上。

    出乎阿祥意料的是,挺举非但没有跑开,反而迎他走来。

    马掌柜倒是怔了,顿住步子,把司的克拄在地上,稳住身子,朝挺举喝道:“小子,我是此地掌柜,你算啥人?快把钱袋子扔过来,否则,看我打死你!”

    见挺举没有睬他,马掌柜二话不说,抢上就是一棍子。挺举闪过,马掌柜一下子抡空,失去重心,由不得打个趔趄,歪倒在挺举脚下。挺举弯腰扶他,不想被马掌柜又一棍子打在小腿的干骨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扔下钱袋,两手抱腿,蹲在地上龇牙咧嘴。

    马掌柜扑上去,还没摸到钱袋,又被阿祥抢先,拿起来就跑。

    众人看得紧张,大声喝彩。

    马掌柜拄杖站起,追在后面扑打。阿祥腿脚灵敏,马掌柜连追数圈,司的克不知抡空几次,气得脸色涨紫,累得气喘吁吁。

    挺举咬牙站起,待阿祥跑过他身边,马掌柜追过来时,出手握牢他的棍子。马掌柜动弹不得,气呼呼地叫道:“姓伍的,你快撒手,看我打死这个小瘪三!”

    挺举只不松开。

    马掌柜正要发作,俊逸三人从外面走进。

    “阿舅!”碧瑶挤过人群,飞跑进来,抓住马掌柜的另一只胳膊。

    “瑶儿,”马掌柜惊讶道,“你哪能过来哩?”

    “看看看,”碧瑶晃着他的胳膊,“你又喝多了!”

    “不多,不多,”马掌柜摇着脑袋,“瑶儿,你松手,阿舅再喝三大碗给你看!”

    马掌柜挣脱碧瑶,但另一手的文明棍仍被挺举牢牢握着。马掌柜连抽几下,均未抽出,又用力抽时,不料挺举松开了,马掌柜失去重心,屁股蹲个结实,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马掌柜翻身爬起,恼羞成怒,指挺举骂道:“你……你小子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老子的店里撒野?看我揍死你!”

    马掌柜抡起棍子,正要打下去,看到齐伯、俊逸已到眼前,遂把脸转到一侧,不再作声。

    齐伯黑起脸,转对看热闹的人扬扬手道:“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

    众人散去。

    齐伯掏出三块银元,塞进马掌柜手里。马掌柜掂几掂,斜睨俊逸一眼,拄起棍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贤侄,”俊逸走到挺举跟前,按在他肩上,“鲁叔让你受委屈了。”

    挺举苦笑一声:“没什么,已经习惯了。”

    “贤侄,”俊逸这也觉得安排他到此地有点过分了,诚挚说道,“你转到别的店里去吧。南京路上有个丝绸店,生意不错,位置也好。”

    “谢鲁叔了,”挺举却似飙上了,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再说,谷行里眼下缺人,我走不开哩。”

    “好吧,”俊逸轻叹一声,“既然你坚持,鲁叔只好再委屈你些辰光。”略顿一下,“其实,她阿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唉,鲁叔拿他没办法哩。”

    挺举什么也没说,再出一笑。他的笑中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奉迎,安定而淡然。

    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俊逸不快,甚至在心头隐隐掠过一股寒意。他拉着碧瑶的手随齐伯到店里各处巡察一遍,由不得褒扬几句,临出门时对挺举道:“这个店,鲁叔也就托付贤侄了。能撑你就撑起来,撑不动,鲁叔不怪你。”

    “谢鲁叔信任,我一定尽力。”挺举礼节性地拱手谢过,脸上保持同样的笑,将他们送至店外。

    挺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交二更,仍未入眠。

    他的脑子里很乱。诚然,命运既已将他扔进上海滩,扔进鲁家,扔进这个最为不堪的破谷行,他就必须接受这个谷行,并从此处起步。

    要想从此处起步,他就必须面对马掌柜这个障碍。

    挺举盘腿坐起,冷静地思索起马掌柜来。马掌柜是个细致的人,几乎保留了他自到上海学徒以来的所有账册。从那些账册来看,马掌柜断非等闲之辈,尤其是他早年经营的那些账册,简直就是……

    马掌柜是从何时变化的?又是为何变化了?他对鲁叔为何持这般态度?是偏见、嫉妒,还是仇恨?

    挺举的耳边渐渐响起俊逸的声音:“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

    家里出了什么事体?马掌柜为什么想不通?鲁叔为什么劝不进他的心?

    挺举正自胡思乱想,外面一阵脚步声响,顺安回来了。

    顺安打开房门,似是不想惊动挺举,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会儿,顺安朝挺举床头一望,见他竟然盘腿坐着,忽身坐起,惊乍道:“阿哥,你没睡呀?”

    挺举“嗯”出一声。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顺安嚓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油灯。

    挺举没有理睬,仍旧盘腿坐着。

    “阿哥,原以为你睡死了,没想到你还没睡。”顺安兴奋起来,伸个懒腰,活动几下胳膊,“累死我了!没想到抄写竟然是介苦的差事!”

    “累了就睡吧。”挺举歪头倒在床上,拉被子盖上肚皮。

    “阿哥?”顺安却在亢奋中,“你难道不想听听阿弟是为啥累的么?”

    挺举一动不动:“讲吧。”

    “你得坐起来听。”

    挺举坐起来。

    “阿哥,讲起这事体,我……我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咦,”挺举纳闷了,“你谢我做啥?”

    “谢你把我引荐给鲁叔。”

    “看样子,你是遇到好事体了。”

    “是哩!”顺安眉飞色舞,“你可晓得鲁叔这人有多厉害吗?”

    挺举摇头。

    “告诉你个秘密,但你必须保证对啥人也不能讲。”

    “那你最好甭讲。”

    “阿哥,我可以瞒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瞒你。在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是真好。”

    挺举笑笑。

    顺安压低声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务总会了。什么叫商务总会,你晓得不?”

    挺举摇头。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在生意场上与洋人讨价还价。”

    “哦?”挺举为之一振,“这是好事体呀。”

    “是哩。中国人一盘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伙儿抱成一个团,几亿人,吓也能把洋人吓晕。”

    挺举点头。

    “你猜猜看,与洋人讨价还价的商约,还有成立这个商会的章程,都是啥人写的?”

    挺举摇头。

    “是鲁叔!”顺安声音激动。

    “你是哪能晓得的?”

    “所有这些全是由阿弟我一人誊抄的。”顺安不无自豪,但声音被他压得很低,“鲁叔叮嘱我务必保密。我从后晌抄起,一直抄到方才,总算抄好了,一式两份,抄了整整几十页,清一色小楷,抄到后来,我是腰酸背疼,手指都直不起来了。”

    挺举“哦”出一声,复又躺下。

    “阿哥,”顺安的声音更低了,“这桩事体,整个上海滩,除鲁叔之外,也就我一人晓得。不过,眼下又多一个人,就是你,我的大恩人,我的好阿哥!”

    挺举的眼睛完全闭上。

    翌日晨起,俊逸将顺安誊清的两份商约和章程分装入两个纸袋,一式一份,亲自送往四明和广肇。

    “啧啧啧,好文笔嗬!”查敬轩一边阅读,一边叠声夸道,“你看,俊逸拟出的这六条,明宗旨、通上下、联群情、陈利弊、定规则、追逋负,都很好嘛。单是这第一条,就很了不起。”他清下嗓子,继续朗声诵读,“第一条,明宗旨:本公所之设,为集思广益,讲求商务起见。上海西商各有总会,日本通商大埠,皆设立商业会议所,益以公余之暇,随时聚会,凡商务切己利害之事,无不考求详审,是以日见进步,年盛一年。我华商则和而不同,涣而不聚,商务利害,未能专意讲求……”放下稿子,啧啧又是几声,“这些话,真正讲到妙处了。我晓得俊逸是个才子,没想到他介有能耐!”

    “阿爸,”查锦莱皱起眉头,“你不要一味夸他。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伙儿共同讨论出来的,搁在啥人头上都写得出来。阿爸让他写,是白送他个脸。m4xs.com”

    “呵呵呵,”查敬轩边笑边摇头,“锦莱呀,能写出这些不容易啊。你再看,‘华商心志不齐,意见各殊,视同业肥瘠,漠不相关,自私自利,彼争此夺,或高抬价值,或倾轧市情,卒至两败俱伤而后已。此皆失于见小欲速,亦由同业不肯齐心,以致利权操纵尽入洋商之手,最为商务之害……’俊逸可谓是点到实处了呀。”

    “阿爸,”锦莱力陈道,“此人文笔虽然不错,能力也有,只是无法指靠。”将商约拿起,双手奉上,“你看看这商约,我把详细条款都列给他了,可关键地方,尤其是关于我们甬商切身利益的几条,他无一列入,胳膊肘儿明显朝外拐,把进卿他们都惹生气了。”

    “这个好呀,”查敬轩接过商约,两眼却没离开章程,边看边为俊逸开脱,“这事体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俊逸的胳膊肘儿多少朝外拐一点很好呢,免得有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不管怎么讲,这个商务总会是属于沪上各业各帮的,姓丁的让老爸主持,老爸在面上得一碗水端平才是,不能过分呢。俊逸这样写,基本对路,你要告诉进卿他们,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一个小芝麻籽儿。”

    “阿爸教训的是。”

    “至于这份商约,”查敬轩将商约啪的一声置于案上,“不过是写给洋人看的。在洋人眼里,它们重要,我们也得较真,但在国人眼里,它们并不重要。跟洋人不同,国人重的是天理,重的是人情。法网恢恢,全在人为啊。”

    “是哩,是哩。”对于父亲这番高论,查锦莱由衷佩服,连连点头。

    “锦莱呀,”查敬轩的眼睛从章程里抬开,望向儿子,“老爸这也给你托个实底,此番筹建商会,与洋人商约倒不紧要,紧要的是这商会章程,是这规矩的制订,是选举,是总理、总董和议董的人选。”目光再次转向章程,“所有这些,俊逸这都写进第五条里了。看得出来,俊逸动了脑筋,基本典用英租界工部局范式。这些规则大多不错,可以摆到桌面上,只有两条略显不妥,一个是会员资质,只提会费,不提品行,不妥。”

    “是哩,”锦莱应道,“交点钱就能入会,商会里势必鱼龙混杂,尤其是那些帮派中人也会趁机搅和进来,坏了阿爸名声。”

    “坏了老爸名声倒在其次,坏了商会名声问题可就大了。商会是个新事体,要想在上海滩立足站稳,有个长远,就必须以正为本,行得直,立得端。会员必须得有配额,要按行帮配比,不能是啥人交钱啥人入会。”

    “是哩。阿爸,另一个不妥呢?”

    “就是这选举方式。”查敬轩放下章程,“啥都搁明了,只有票箱是在暗处,这就不妥。啥人投啥人的票,应该清清爽爽才是,要让人看得见,辨得清。照眼前这个设计,把不记名的选票往暗箱子里一塞,要是有人吃里爬外,啥人晓得?”

    “是哩。依阿爸之见,如何投票方为妥当?”

    “要叫我说,就照四明的老规矩,丢豆子。尤其是选总董,一定要明选,一个候选人一只碗,选啥人就丢啥人的豆子。啥人丢了,啥人没丢,亮光头上查虱子,一清二楚。”

    “好哩,莱儿这就去找俊逸,让他改一改。”

    广肇会馆里,彭伟伦把俊逸起草的商约朝几案上轻轻一放,不无叹服道:“从商约上看,俊逸兼顾了各业各行各公所的利益,倒也不失公允。我们给他出难题,想不到他来个不偏不倚,啥人也不去得罪,是个能人哪。”

    “可是,”马克刘一脸怨怼,眼睛盯住商约中重重圈起来的地方,“彭哥给他拟好的十二条中,这三条,也是我们最关心的三条,他一个也没列入。彭哥,我们要不要再附上?”

    “不必了。”彭伟伦摇头道,“细审这条款,俊逸没有使用分别心,很不得了。如果推断不误,鲁俊逸必是一式二份,一份给我们,一份给了姓查的。商约草稿本无偏倚,如果我们额外添加,且添加的是对我们有利的,就会给那姓查的留下口实,他要四处张扬,选举中就会于我不利。”

    “彭哥说的是。我这就让人抄录一份。”

    “不用另外抄录。”彭伟伦略略一想,扑哧笑道,“姓丁的让我们两家各拟商约,原本就是心怀叵测。我们就将这原稿交给他,如果姓查的也是这般想法,两份稿子就会一模一样,齐摆在老家伙面前,也让他多个掂量!”

    “呵呵呵,彭哥高见!”马克刘竖拇指赞道,“彭哥,我已照您吩咐,把那笔业务交予茂升了。”

    “倒也不必性急。好事体要慢慢做才是。”

    “哦?”

    “不瞒你说,与洋人商约倒在其次,商会选举才见真章,尤其是总理、议董人选,我们广肇一定要拔得头筹,不能输给四明!”

    “彭哥说的是,”马克刘应道,“无论如何,商会总理,必须是彭哥!”

    “有难度呀,”彭伟伦凝起眉头,拿起章程,“从字面上看,在第五条里的所有规则中,基本照搬西式,貌似合理,但在关键处,俊逸是有偏心的。”

    “哪一处?”马克刘急问。

    “就是这个会员资质。”彭伟伦指着章程道,“你看,各行帮年捐公费一百两者,得荐一名会员,二百两者得荐两名,三百两以上者得荐三名,普通会员年交公费十两。这是显明的偏袒呀!”

    “这……”马克刘挠下头皮,“偏在何处,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甬人多是小商小贩,门槛越低,他们的人数越多。此为一。甬人主要经营商品批零,包括南北货,控制不少小行小帮,每个行帮都来推荐会员,与我们更是不利,此为二。”

    “彭哥讲的是。哪能个办哩?”

    “你去找俊逸,让他把入会门槛增高就是。商会是何等神圣地方,交十两银子就能入会,只怕连街头瘪三也有资格进门。”

    “增高多少为宜?”

    彭伟伦略一思索,断然说道:“在原来数字上乘以三。”

    “好咧。”

    车康、士杰将广肇、四明的商会筹办材料分别交给如夫人,如夫人匆匆览毕,头有点儿大,皱起眉头转呈丁大人。

    作为与洋人谈判的首席代表,丁大人首先要看的是商约草案。他看完一份,急不可待地去看另一份,先是惊讶,接着是惊叹,再后脸上现出微笑。

    “老爷,您不觉得奇怪吗?”如夫人指着两份材料,“两份草案一模一样,连纸张、墨水都是相同的,笔迹也似出自同一个人。”

    丁大人微微点头。

    “老爷再看!”如夫人指向两份商会的筹建章程。

    丁大人一一看过,放在桌上。

    “纸张、墨水、字迹,也是完全相同,两份草案都是六条,且每一条的标题也都一样。”

    “是哩。”丁大人呵呵笑出几声,夸赞道,“看来这两家坐到一起了。能坐到一起,是好事体哩。老夫立此商会,为的就是这个!还有这商约,清爽多了,统一多了,且无明显偏袒,大小行帮皆有关照,基本合乎范式,有建设性,不似前番各执己端,互相否定,乱七八糟,简直不知所云!”

    “老爷,贱妾觉得事体蹊跷!”

    “哦?”

    “就贱妾所知,再要好的狗也会为骨头争抢,何况广肇、四明原本势如水火,查敬轩、彭伟伦心不和,面也不和,不可能坐到同一条凳上!”

    丁大人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两份章程草案,逐行核对,有顷,目光落在一处,急看另一份,仔细比照。

    “老爷?”

    “传士杰、车康!”

    如夫人走出,过有小半个时辰,车康、士杰双双走进,拱手见礼。

    “二位请看,”丁大人摆摆手,算是回礼,指向商约和章程,“两份材料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老夫想知道,它们出自何人之手?”

    “回禀老爷,”士杰应道,“士杰核实过了,两份材料均出自茂升钱庄鲁俊逸之手!”

    “难道是——”如夫人似是意识到什么,顿住话头。

    “鲁俊逸?”丁大人闭目思索,有顷,微微睁开,看向车康,“记得你好像提起过此人总想试试牙口,试过了吗?”

    “回禀老爷,”车康拱手应道,“试过了。不久前,小的依照老爷吩咐,在他钱庄里存银十万两。此人果然未负老爷所望,痛下狠心,从善义源、润丰源口中夺到一口美食,前后不过二十日,净赚四万洋钿。”

    “后来呢?”

    “为求稳妥,此人以尽孝名义返乡探母,避让风头,回来后,非但未遭责难,反受两家之托起草了商约与章程。”

    “嗯,是块料子。这笔款子呢?”

    “小的只是暂存,正打算从他庄里提回来呢。”

    丁大人略略摆手:“区区十万两,放他庄上吧。有这点银子在,他说话做事底气更足些。”

    “是。”

    “士杰,”丁大人指着章程,“这个章程你都看过没?”

    “看过了。他们在两个地方分歧较大。”

    “我注意到了。对这两处分歧,你是何建议?”

    “士杰以为,各有不妥。”

    “你这说说,何处不妥?”

    “一是四明公所拟出的选举方式,二是广肇会馆拟出的入会资质。商会既是仿照西式设立,亦当奉行西人选举之法。四明公所提议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商会既然涉及沪上所有商帮,门槛就该降低,广肇定下的行帮三百两银子、店铺三十两银子起步交费,必将弱势行帮及店家排斥在外。再说,商会又不是官府衙门,花不了多少钱,收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呵呵呵,”丁大人摆手笑道,“士杰呀,你讲的并不完全是。先说这选举,西人是西人,我们是我们。查敬轩提议丢豆子,就是个创新之举,既能表达民意,又简便易行,堪为中西结合的典范,依我看可行。至于这个入会门槛,广肇的提议颇有道理。商会是大雅之堂,不是啥人想进就能进的。但门槛提高了,弱势行帮也当照顾,四明提出的审核、配额制很是不错,不妨试用。”

    “老爷讲的极是,”如夫人会心一笑,低声问道,“只是,请问老爷,会员资质当由何人审核、配额又当由何人来裁定呢?”

    “你看呢?”

    “老爷,”如夫人笑道,“要叫我说,介大个事体,泰记不能置身于外。章程既为两家所拟,这资质审核、配额裁定就该当交由泰记才是。”

    “是哩是哩,夫人说的是哩!”车康连声附和。

    丁大人沉思一时,转头看向士杰,将商会章程草案推过去:“士杰,你把这个拿去,就按方才所议,取两家之长,综合出一份定稿,直接发送道台,就说我已看过了,让他斟酌一下,如果可行,就此照办。会员资质,可由泰记审核,至于配额,交由道台府拟定为妥。”

    “老爷?”如夫人不满地盯过来。

    “夫人哪,”丁大人笑着解释,“配额事体,泰记不出面为好。不过,道台那里我会交代的。我的意思是,可由各帮各行依据章程自行申报,报道台府汇总,由道台府拟定配额底本,交由泰记复审。至于如何复审,就由车总管与士杰操劳,夫人把关。”

    见丁大人如此安排,三人尽皆叹服。

    “还有,”丁大人闷头又想一时,“就是总理人选。”看向士杰,“士杰,依老朽所见,那个姓鲁的蛮有意思,就选他吧!”

    如夫人、士杰、车康三人面面相觑。

    “老爷,”如夫人最先回过神来,“选姓鲁的当总理,这……未免离谱了吧?”

    “是哩,”士杰附和道,“老爷,无论是资产、德望、人脉,都还排不上这人。若是举他当总理,沪上商界难免……”

    车康亦道:“请老爷三思!”

    “呵呵呵,”丁大人连连摆手,“商会总理是为商民跑腿的,不能只论钱多钱少。至于德望什么的,这个必须有。什么叫德望呢?公选出来就是德望。只要姓鲁的碗中豆子足够多,啥人能说二话?”

    “啧啧啧,”如夫人突然明白了丁大人的意思,竖拇指道,“老爷远见卓识啊。若是让这姓鲁的当上总理,料他不敢不识相嗬!”

    “好哩。”士杰这也明白了,拿过章程,目光落在商约上,小声问道,“老爷,这商约——”

    “待商会立好,再议商约吧。”言讫,丁大人闭上眼去。

    丁府因势利导,从四明与广肇提交的两份相似拟案中找到突破,将两家彻底逼入相互搏杀的死胡同里,而进入这个胡同的唯一入口——配额,却又不动声色地牢牢握在泰记手里。

    当上海道将官方的章程定案正式颁发至四明时,查老爷子细细看过,闷头许久,接连嗟叹几声,摇头苦笑。

    “阿爸,”查锦莱急道,“要不,我去请求一下袁道台,看能否再把入会的门槛降低点。”

    “关键还不是入会门槛,是这配额。”

    “配额?”查锦莱颇觉诧异,“配额不是阿爸您提拟的吗?”

    查敬轩摸出一封信,递过来:“你看看这个,是袁道台写来的。”

    查锦莱看会儿信,惊道:“这不是让泰记卡住脖子了吗?”

    “唉,”查敬轩又是一声苦笑,“是呀,我们跟姓彭的争来斗去,结果仍旧落在姓丁的套子里。”

    “这可哪能办哩?”

    “有啥办法呢?”查敬轩吸一口烟,一点点呼出,“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们斗不过这姓丁的。”把章程推给锦莱,“召集四明的所有公董,具体商榷选举事体。我就不去了,让合义招呼。”

    “好咧。”

    “另外,”查敬轩补充,“照眼下章程,零售货店都不在列,全部去除后,形势就不乐观了。我初步推算下来,俊逸那儿是关键,他的茂字号十几家店铺都有批售业务,本金也都不下万两,在各行业里虽然不是龙头,却也享有地位。他这人,举足轻重啊!”

    “阿爸放心,我这就敲打他一下,让他有个掂量。只要是丢豆子,他就赖不过去。”

    次日上午,十几个四明公董再聚济元堂。

    “诸位仁兄,”主持会议的祝合义一脸严肃,“在下奉老爷子之命,讲下有关商会的事体。朝廷批下来了,正式将名称定为上海商务总会。章程草案是俊逸拟出的,俊逸是由老爷子特别指定的,草案依据就是我们上次所讨论过的会议记录。这份草案由老爷子审定后,提交丁大人审阅,报奏朝廷,由上海道正式颁发。”将上海道颁发并由四明公所大量印制的正式商会章程发给众人,“这就是商务总会的章程草案,请大家过目。”

    祝合义刻意避开广肇会馆的版本,以显出丁大人对甬商的看重及查老爷子的分量。

    大家纷纷低头看章程。这章程他们此前都是看过的,因而众人的目光很快溜到丁大人修改过的部分,面色各现诧异。

    “诸位仁兄,”祝合义补充道,“你们也都看到了,章程的定稿有几处小小修改。老爷子有话,这些修改,无不是丁大人在征求老爷子的意见后增补的,主要是照顾其他行帮,尤其是弱势行帮。老爷子仁德厚重,在商会问题上一贯主张不偏不倚,让新商会真正服务于所有商民。老爷子已经会商各处行会,各家商帮,定于后日辰时进行会员登记,登记后的第三日辰时,普选议董、总董,择吉日举办立会大典。”

    “诸位,诸位,”周进卿将章程啪地搁在案上,“为筹划商会,老爷子可谓是呕心沥血。别的不讲,我只讲两桩事体,一是由润丰源一力垫付先期所有会务支出,二是老爷子专门让出南京路一处馆舍,作为商会永久之府邸。”

    众佬面面相觑。

    “诸位,”周进卿的大嗓门儿越发加大了,“老爷子如此看重商会,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大家想想,没有老爷子这把伞,在座所有人都得淋雨!老爷子如此庇护我们,我等何以为报?报答只有一个,拥戴老爷子!如何拥戴?看清爽第五条第五款,丢豆子!”将声音加至最大,几乎是吼,拳头震几,“我周进卿这就搁下一句话,请诸位听个清爽:商务总会首任总理,应当是,也必须是,我家老爷子!在座诸位,喝的都是甬江水,流的都是甬人血,”瞥了坐在次位的鲁俊逸一眼,“要是有哪个人胆敢吃里爬外,丢他人的豆子,我周进卿与他势不两立!”

    众佬纷纷点头。

    俊逸长吸一气,眉头凝重。

    彭伟伦端坐几前,面前摆着道台府直接下发的商会章程,第五条下画着一条重重的红线。

    马克刘大声嚷嚷:“没吃过猪肉,难道也没见过猪走路吗?丢豆子选举,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什么年代?”

    众大佬七嘴八舌:

    “是呀,查敬轩老糊涂了。”

    “哈哈哈,像是在选山大王呀!”

    “什么狗屁东西!四明公所没长大也就算了,竟然又把儿戏玩进商会大堂,这不是贻笑大方吗?”

    “叫我看,这个儿戏蛮好嘛!查敬轩返老还童,想玩玩,我们总不能扫他老人家的兴吧?”

    ……

    彭伟伦眉头紧锁。

    “彭哥,”马克刘摆手止住众人,转对彭伟伦道,“四明原本胜在人多,但门槛高了,人多派不上用场。小行帮配额也于我有利,尤其是那些靠洋人吃饭的小行帮,不敢不投我们的票。我初步估算,按照眼下实力,我们和四明不相上下,关键在鲁俊逸身上。我查过配额了,单是他那里,正式会员就有十五个。”

    “是哩,”彭伟伦重重点头,“我忧心的正是这个。查老头子弄出这个丢豆子,为的就是俊逸,防止他起外心。”

    “彭哥,此事断不可听任。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抵制此条。既然是公选,就当选个公正才是。”

    “丢豆子哪儿不公正了?”彭伟伦两手一摊,苦笑一声,“不过是土了点,仅此而已。再说,丁大人照准了,上海道也批复了,现在已成定案,怎么改?”

    马克刘将几案一擂:“他奶奶的!”

    “丢就丢吧。”彭伟伦又是一声苦笑,“诗曰,他人之心,我忖度之。可人心隔肚皮,如何忖度呢?用查敬轩这个办法倒是可以忖出了。”

    “是哩,”马克刘点头,“倒是正可验验那个姓鲁的,我一直觉得此人不靠谱。要是暗箱投票,他没投我们,愣说投了,我们真也没个办法验正。”

    “是哩。不过,”彭伟伦叮嘱一句,“我们也不能躺倒挨锤。俊逸那里,我不便多讲了,你透个话,让他有个掂量。”

    “彭哥放心,鲁俊逸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有那笔生意在,我看他敢不咬钩?notickets,nobusiness(不给选票,没有生意)!”

    “嗯。老弟可以暗示一下俊逸,免得他像上次吃我们那批货一样再寻说辞,耍滑头。”

    “好咧。”

    齐伯提着一壶开水走进俊逸书房。

    “齐伯,”正埋头于材料的俊逸抬头问道,“那个院子收拾好没?”

    “收拾好了。”齐伯将开水倒进一个暖水壶里,给俊逸泡茶,“老爷啥辰光得空,过去看看。”

    “不用了。阿姨寻到没?”

    “物色一个,是老家来的,老公没了,也没孩子,只想混口饭吃,月钱要得不贵。只是模样儿粗俗,做事体大手大脚的,我担心她细活做不来,就没给她囫囵话。”

    “就她吧,细活阿秀会做。主要是给她寻个伴,免得我不在时她寂寞。”

    “好哩。阿秀啥辰光到?”

    “说是后天上午,依旧是那趟班船。只是后天商会里有事体,我顾不上她,你去接船,接到后直接送过去。”

    “好哩。”

    说话间,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齐伯迎出去,见是老潘,引他进来。

    老潘一头是汗,气喘吁吁,哈腰站定:“老爷,临时有点事体,来迟了。”

    俊逸指指对面座位:“老潘,坐。”

    老潘擦把汗,坐下:“老爷,啥事体?”

    “明日申报会员,老爷子给我们茂字号分配十五个名额。我们合计一下,看看哪些人去为好。”

    “老爷吩咐就是。”

    “我的意思是,”俊逸目光瞄在面前的材料上,“钱庄去三人,你,我,加上老袁(大把头)。余下十二人,茂记十二家店铺一家一个。你意下如何?”

    “老爷分配甚当。”老潘应道,“我只提一个建议,把老袁换作齐伯。上下里外皆是齐伯操持,齐伯不去说不通。”

    “使不得,使不得。”齐伯连连摆手,“我是给老爷看家护院的,上不得大堂。再说了,我这把年纪,还是待在家里安生。”

    俊逸笑笑,摆手道:“老潘,算了,我晓得齐伯,甭攀扯他。”

    “老爷,”齐伯想了下,看向俊逸,“我插一句,谷行里让啥人去?”

    “我也在琢磨这事体。齐伯,依你看,啥人去合适?”

    “要叫我说,让挺举去。”齐伯荐道。

    俊逸皱下眉头。让一个刚到上海、上工没几天的徒工去做会员,且代表茂记参加如此重要的选举,在形式上说不过去。这些只是台面上的理由。搁在台面下的是,挺举是老伍家的传人,俊逸刻意将他放到谷行里,并不是让他这么早就出头露面的。

    然而,俊逸晓得,齐伯提及谷行,存的就是这个心。他深知齐伯,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那是金言。再说,不让挺举去,又能让谁去呢?振东去倒是合适,但那里是商会,不是酒馆和赌场。若是让他去,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你哪能看哩?”俊逸左右是难,将头转向老潘。

    “老爷,”老潘打个迟疑,“茂字号上上下下无不晓得掌柜是振东,挺举只是伙计。不让掌柜去,却让一个新来的伙计去,怕是不妥。”

    “哪儿不妥了?”

    “别的倒也没啥,我只担心其他掌柜会有别个想法。他们很是在意名分,挺举去,毕竟不合名分。”

    “好吧,”俊逸就坡下驴,“既然你坚持名分,就定下振东。振东那里我插不上话,你关照下,甭让他闹出笑话。”

    “好咧。”

    第十一章商会选举一波三折,鲁俊逸成黑马

    又到跑街时间了。

    顺安跟在庆泽后面,走到柜台处,看到一个存钱的客人正与柜台伙计争执。那客人操外地口音,柜台上摆着一个钱褡子,旁边是一堆碎银。

    “伙计爷,”那客人道,“帮个忙吧,我这实在没办法了。”

    那伙计扫他一眼,两手一摊:“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遍,你哪能偏就不听哩?不是阿拉不收,是庄里的规矩。”

    那客人正自无奈,刚巧庆泽、顺安从旁走过,一把扯住顺安衣角,泣道:“这位爷呀,求你说个情吧!”

    顺安转对庆泽,小声道:“师兄?”

    庆泽白他一眼,头前走去。顺安脱开那客人,匆匆跟在后面。

    走到大街上,庆泽见周围没人,这才顿住脚步,责怪道:“你是跟跑,柜上事体,用得上你掺和?”

    “我是可怜那人……”顺安嗫嚅。

    见顺安顶嘴,庆泽火了,将手伸进顺安包里,掏出一册钱庄规则,啪一声扔在他怀里:“今朝不必跟着我了,自己寻个地方,就学这个,背下来,看透!”屁股一扭,大踏步走去。

    顺安吃此一噎,想想生气。欲回钱庄,觉得不妥,毕竟刚跟师兄出来,这又莫明其妙地回去,别人会起想法。欲回鲁宅,也觉得不妥。上工辰光守在家里,万一让齐伯看到,再讲给鲁叔,只会更糟。

    顺安正在郁闷,那客人垂头丧气地从钱庄出来,怀里掖着他的钱袋子。顺安将一肚子火气撒他头上,恨恨地剜他一眼,骂道:“老倌人,真是没事体找事体,好端端的扯住我胳膊做啥?”

    当然,顺安没有大声骂出来,只是在嗓子眼里咕噜几下。那客人见状,以为有个通融,趋步过来,再次拱手相求:“伙计爷呀,求您帮个忙,我打听过了,在你们庄上存钱,只需有个推荐就成。”

    顺安心里一动:“你是啥人?就这点小钱,为啥不放在自己家里呢?”

    那客人急道:“不行呀,我是打安徽乡下来的,想在此地谋营生,身上只有这点碎银子,打算做个本钱,谁想却让小偷惦记上了,几番来抢呀,吓得我夜里都不敢睡觉。”

    顺安打个激灵,忖道:“开钱庄重在钱字,有进有出方是生意之道。送上门的钞票竟然不收,这规矩……”闷头思索有顷,目光落在手中的册子上,“这些陈腐规矩,因为约定俗成,所以没人敢破。如果我向鲁叔提出来,岂不是……”又沉思一阵,“修改规矩是特大事体,万不能鲁莽。我且去问问阿哥,听听他是何论断。”

    想到此处,顺安敷衍那人几句,扭转身,大步走向茂平谷行。

    一到谷行,顺安就被吓人的场景惊呆了:阿祥抱着钱箱躲在柜里,马掌柜高举文明棍,棍子一端却被挺举握牢。

    “姓伍的,”马掌柜腾出一只手,拿起酒葫芦灌一口,“我这给你挑明,不给下酒钱,我就一天来三趟,搅得你啥生意也做不成!”

    看到顺安,挺举松开手,转对阿祥道:“阿弟,支给马掌柜三块洋钿!”

    阿祥从袋中摸出三块银元,啪地扔到地上。

    马掌柜放下酒葫芦,弯腰拾起三块银元,逐个吹口气,放在耳边听过,朝挺举竖起大拇指:“好小子,你比姓鲁的强!本掌柜走了,好好做生意吧,为本掌柜多赚点酒钱!”拄起文明棍,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出门而去。

    望着马掌柜的背影,顺安轻叹一声,踱步过来。

    “阿哥……”顺安摇头道,“这哪儿能是做大事体的地方?真不晓得你为啥鬼迷心窍,非要选上这谷行不可?”

    挺举心情郁闷至极,沉脸应道:“阿弟,有啥事体没?”

    “唉,”顺安再叹一声,摇头道,“算了,我这点事体,就不对你讲了。”

    “没别的事体,我就不奉陪了。”挺举转对阿祥,“我出去一趟,你守店。”

    话音落处,挺举没别顺安,大步出店,扬长而去。顺安知他心里难受,跟出来,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一声长叹,摇头去了。

    挺举勾着头,漫无目的地沿街走路,听到旁边一阵沙沙声,抬头一看,是道人在扫街。挺举住步,方才看清是家道观,门楣上写着“清虚观”三字。

    挺举心里一动,二目凝视观门。

    清虚观的正门开在谷粮一条街上,近半香客是谷粮行里的掌柜与伙计。挺举听阿祥讲起过,早说进个香的,一直未能抽出闲暇。今日倒巧,烦闷中竟然到这观门口了。

    道人看他一身伙计装,遂放下扫把,朝他揖道:“施主,要进香吗?”

    挺举在袋中摸索一会儿,刚巧有两只银角子,掏出奉上:“进香。”

    道人收起钱,走进观门旁的门房,拿起三炷香,伸手礼让:“施主,殿中请!”

    清虚观不大,里面很是幽静,在这老城厢里甚不起眼。走进观门即是一殿,供的是神农像,因而也叫神农殿。做谷物的人多拜神农。

    挺举拜毕,道人看他一眼,小声建言:“后面还有一殿,施主有何愿心,可到那里求祈。”

    挺举随他走至后殿,果是别有洞天。里面是个更大的院落,也更幽静。院中清爽整洁,一条九级石阶直通大殿,殿门匾额上赫然写着“三清殿”三个金字。台阶两侧各长一棵合抱粗的古树,每棵树下盘坐一位老人。左侧一人,面前摆一相摊;右侧一人,面前放一食钵。

    是申老爷子和阿弥公,在此坐有五天了。

    挺举被这二人吸引住了,顿下步子,凝视他们。二人盘腿打坐,二目闭合,纹丝不动,显然已入定境。

    道人候一会儿,伸手礼让:“施主,请!”

    挺举跟他走上台阶,进殿门后小声问道:“请问道爷,那两位长者可是观里的法师?”

    “回施主的话,”那道人压低声音,“我们这里是道观,没有法师。两位长者是本观道长的道友,时常在此修炼,此番已在树下连坐五天了,不吃不喝不说话,功夫深哩。”

    “哦?”挺举长吸一气,“道长何在?”

    “在里厢闭关。”道人做过仪式,在每尊清像前点燃一根香烛和三炷香,转对挺举,“施主,你可以许愿了。”

    三清又叫太清、玉清、上清,全称是“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其中玉清为元始天尊,上清为灵宝天尊,太清为道德天尊。三清中,玉清元始天尊居中,是三清殿主神。

    挺举逐个拜毕,回到玉清像前跪下,抬头凝望有顷,合目斋心,许愿道:“三清在上,浙江宁波府牛湾镇人氏伍挺举诚敬祈诉。挺举由甬至沪,弃文从商,个人福祉实非本愿,经世济民方为真心。方今时世,列强张狂,鲸吞蚕食,朝廷无道,百官偷生,吏治腐败,诸业凋败,民众苦不堪言,华夏诸民已臻水深火热之绝境。挺举愿尽毕生所学,竭股肱之力,在此世界商埠,由茂平谷行起步,探求为商之道,守卫人格尊严,开启民生福祉,使我华夏之民饥有食,寒有衣,居有所,行有尊,幼有抚,老有养。如此奢求实非庸俗愚痴可以达成,挺举笨拙,是以恳求三位清爷加持神力智慧,挺举诚愿粉身碎骨以报。”

    挺举祈毕,再次斋心,逐个拜过三清,缓缓起身,走出殿门,见那道人仍然候在门外,歉意地笑笑,随他走下台阶。

    回到阶下,挺举再次顿步,逐个看向两位长者。

    申老爷子没睁眼,嘴不见动,声音似从腹中发出:“年轻人!”

    挺举打个惊怔,凝视他。

    陪同他的道人也是一怔。

    挺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申老爷子前面的相摊上,下意识地摸摸口袋,竟是一文钱也没有了。

    “前辈,”挺举面现难色,“晚辈没带相资。”

    申老爷子缓缓睁眼,瞥他一眼,复又闭上眼去:“老朽不收你的钱。老朽只想告诉你一个喜信,你富贵在册,鸿运当头,不久将有财神临门。”

    “谢前辈吉言。”挺举抱拳道,“果有此运,晚辈一定厚谢前辈。”

    见申老爷子再没睁眼,复入定中,挺举不好再讲什么,拱手谢过,与道人一道出殿去了。

    听到二人走远,阿弥公出声了:“你我讲好禅定十日,今日不过是第五日,五哥缘何守不住心神,对此人动念了。”

    申老爷子应道:“我约六弟至此,半为禅坐,半为此人。”

    “哦?”

    “此人仪态轩昂,正气贯空,观其骨相,上至百会,下至中正,为朝天伏犀骨。此乃刚正奇骨,做官,可治国安邦;经商,可大富大贵。”

    “五哥好眼力,一瞥之间,一览无余矣。只是……乱世出英豪,国人浩浩,能成就大业、具富贵之相者多矣,五哥何以只对此人生心?”

    “因为此人与我等有缘。”

    “哦?”

    “此人姓伍名挺举,宁波人氏,书香门第,家道中落,科举无路,眼下寄身于鲁俊逸门下,在茂平谷行学伙计。前番宁波一行,葛荔与他一见钟情,久未释怀。”

    “五哥讲的有缘,不单是这个吧?”

    “是哩。听苍柱讲,此人亦得七弟器重。七弟历尽沧桑,阅人无数,能得七弟看重之人,定非凡俗之辈。今日观之,此人身上果现浩然之气,实乃大器材质,小荔子可托终身矣。”

    “阿弥陀佛!”

    不无郁闷地从茂平谷行里出来,顺安无处可去,只好返回钱庄。

    顺安的屁股尚未落座,老潘冲他叫道:“是晓迪回来了吧?过来一下!”

    “师父!”顺安小跑过去。

    “我这问你个事体。”

    “师父请讲。”

    “听说伍挺举是与你一道来的,你俩这又同住一室,你可晓得此人?”

    “师父,”顺安心里一紧,“挺举他……出啥事体了?”

    “呵呵呵,”老潘淡淡笑道,“没有出啥事体,师父不知他是何来路,这想问你个底细。”

    “师父,”顺安吃不透老潘究底想了解什么,但略一盘算,觉得告诉他与挺举的关系也好,遂压低声音,“是这样,我和挺举真还有点关系。他是我阿哥,我问他姆妈叫姑妈。我听挺举说起过他家的事体,他阿爸,也就是我姑父,跟老爷是世交,打小玩大的朋友,与齐伯关系也不错。别的没啥了。”

    “哦!”老潘恍然悟道。

    “师父,”顺安小心地赔出个笑,“你忽然问起这个,想必有啥事体,能不能……给弟子稍稍透点儿?”

    “真的没什么。”老潘轻松地笑笑,“昨日推举商务总会的会员人选,议到茂平谷行时,齐伯推荐挺举,老爷竟也同意,只有师父觉得不妥。挺举无论是何来路,名分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伙计。商会是何等雅致地方,推个伙计去登大堂,师父担心让人把茂字号看扁了,就没有同意。”

    从老潘的协理室出来,顺安心里愈发沉重,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案前,两手抱头,暗自忖道:阿哥呀阿哥,怪道你铆足劲儿朝那处破地方钻,原来是另有机巧哩。

    顺安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闷头思索:同样是生员,同时进鲁家,若论起步,我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岂料这情势突变,此人突然唱出一曲叫板,我该哪能个应腔哩?

    正思忖间,一个声音冲他叫道:“晓迪,师父在不?”

    顺安打个惊怔,抬头见是庆泽急急惶惶地走进来,忙道:“在在在,刚刚还在和我谈事体哩!”

    庆泽没再说话,一头钻进房里。顺安心里挂牵,紧步跟在后面。

    庆泽敲门:“师父?”

    “啥事体?”老潘也早听到声音了,打开门道。

    “老爷在不?”

    老潘皱下眉头,看向庆泽。

    “师父,出事体了。”庆泽急切地说,“是怡和洋行那笔生意,怕是……黄了!马克刘要我传话给……老爷!”

    老潘长吸一气,略一思考,扯上庆泽径到经理房门,连敲两下,问道:“老爷?”

    “进来。”

    老潘推门,二人走进。

    顺安迟疑一下,也跟进去。

    “老爷,”庆泽一脸苦相,声音急切,“马克刘今朝寻我,说是上次与我们签的那份合同有点儿小麻烦,那笔生意恐怕得……候些辰光。”

    “咦?”老潘惊愕道,“洋人一向尊重合约。合约这都签了,哪能又出此话哩?”

    “我问这话了,”庆泽应道,“马克刘说,合约上只有洋行盖章,没有洋总理签名,做不得数的。这事体怪他一时疏忽,没有细审。洋总理今朝复查合约,过问此事,马克刘才注意到这一疏忽。洋总理生气,将他呵斥一通,合同也就压下了。不过,马克刘说,这笔生意没问题,一定能做成。马克刘还说,只要老爷识大体,眼光放远,怡和洋行有的是生意。不仅是怡和,其他洋行,他也能通,这笔生意不过是个开场。”

    俊逸凝起眉头,朝他摆下手:“晓得了,你们去吧。”

    庆泽看下顺安,二人一道退出。

    俊逸对老潘道:“看明白没?”

    老潘迟疑道:“他放出此话,难道是为商会选举的事体?”

    “是哩。”俊逸点头。

    “这这这……”老潘急了,“这可如何是好?牵扯的不止是这几万两啊!”

    俊逸眉头拧紧。

    “老爷,明朝就要丢豆子,我们哪能办哩?”

    “你是啥想法?”

    “老爷,”老潘脖子一硬,“我就说句大不敬的话,生意场上无父子,在上海滩做生意离不开洋行,跟洋行做生意离不开买办,广肇的人多是买办哪!”

    “晓得了。”俊逸点下头。

    “那……我这就通知大家,投广肇?”

    “甭急,我再想想。”

    “好咧。”

    投广肇还是投四明,俊逸陷入苦思,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他原先的如意算盘是,将旗下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投四明,一路投广肇。两股人马中,略略倾向于四明。他设计的是票箱暗投,面上很难看出,实际也不太好查,无论是见到哪一方,面上都好说,毕竟投了,心里就有底气。

    然而,查敬轩的一招丢豆子,让他的所有算计无从施展。

    摆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为生意计全投广肇;二是为乡帮计全投四明;三是依旧兵分两路,四明、广肇各投一半。若走第一条路,生意倒是顾住了,后果却十分可怕,不仅保不住四明的公董席位,且也必将受到在沪甬人的唾弃。从长远来看,广肇气势渐衰,四明气势正炽,此路显然不智。若走第二条,就等于公开与广肇决裂,依彭伟伦为人,必竭全力致自己于死地。在上海滩混枪势,失去洋人这个根基,等于是自断气脉,此路亦为不智。

    显而易见,三条路中,切实可行也较理性的办法仍旧是第三条。

    “奶奶的,反正两厢都晓得我鲁俊逸是脚踏两只船,我干脆就踏在明处!”俊逸一发狠,将烟斗在烟灰缸上敲得梆梆直响,尚未吸完的烟丝让他尽数磕出。

    俊逸刚刚盘定应策,楼下传来说话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上楼。不一会儿,齐伯陪着查锦莱、祝合义直走进来。

    “俊逸兄,有稀客来了,快备好茶!”合义走在前面,老远就叫。

    “不是稀客,是贵客哩!”俊逸赶忙出来,堆出笑脸,躬身揖迎。

    “呵呵呵,什么贵客呀,你这门槛我哪一年不踩个十趟八趟的。主要是怕你烦,不然的话,看我非把你这门槛磨光不可!”锦莱一边还礼,一边打趣。

    “好好好,我一定备下好酒好菜,好烟好茶,就等你来磨门槛!”俊逸将他们迎进书房,指着座位,“二位仁兄,坐坐坐,我这里真有一盒好茶哩!”

    见俊逸准备茶具,查锦莱伸手拦道:“俊逸兄,茶先不急,快把你的好宝贝拿出来,让我哥俩开开眼界!”

    “好宝贝?啥个好宝贝?”俊逸有点怔了,看向合义。

    “镜湖双叟呀!”合义微笑道。

    “呵呵呵,”俊逸转向锦莱,“啥人不晓得锦莱兄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俊学雅士,府上还能缺这个?”

    “俊逸兄,甭笑我了。一听合义讲起你有双叟真迹,我这心里就痒痒起来了。”

    “这不,在墙上呢!”俊逸朝墙上一指。

    锦莱、合义这也看到了,围着字画品鉴、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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