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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大皇商

正文 大皇商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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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着,抬起头望了望院外的天。www.kmwx.net丹洛位于大梁北部,夏日不及南方炎热,少雨多风,冬日却比南方寒冷,多雪少雨。这里的天比帝京更蓝更高也更苍茫。

    “爹,你有什么梦想吗?”杨中元问。

    周泉旭见儿子一脸认真,跟着笑出声来:“我啊?你爹我是农户出身,小时候家里吃不饱饭,我那时候就想将来长大了挣了钱,我买上它一百亩好田,请人给我种地。十来岁……我去了杨家,一开始我想着,等以后攒够了月银,我就来这里开个小铺子,然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后来,我有了你,我每天每天都盼望着,你能长成一个好孩子。”

    他身体仍旧没有好起来,声音轻轻慢慢,却仿佛夏日里的甘泉,流进了杨中元的心田。

    “你看,你现在长成了好孩子,我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小元,爹已经没有其他的梦想了,我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你自己过得幸福,你高兴了,爹就高兴。”

    他这一席话,说得杨中元眼眶都湿润起来,他有些哽咽道:“爹……我高兴,我现在每天都高兴,等你治好了病,我们就离开这里,天高水长,哪里都能成为故乡。”

    是的,当曾经的家园不想归去,那不如自己给自己找一个故乡。

    杨中元打一开始从宫中出来,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现在他自己靠手艺活吃饭,又有程维哲答应与他一同创造事业,他曾经藏在心底的朦胧想法,也渐渐成为了他的梦想。

    “爹,我见过这世间最奢华的一切,”杨中元轻声说着,他嗓音没有多少怀念,更多的,则是对那些极致的富有与权力的向往,“爹,以后我带你去永安宫瞧瞧,进了那个地方,我才知道杨家祖宅有多么小,我才知道丹洛其实不过是一个北方城市。”

    年幼的时候,杨中元以为丹洛是世间最富饶的城,他从小锦衣玉食,也总认为杨家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富有。

    可是一遭进宫,却彻底改变了他的眼界。原来,大梁幅员这样辽阔,原来,皇宫那样富丽堂皇,更原来,世间有那么多大商贾,他们宝马香车,他们金玉满身。

    于是,曾经故乡丹洛的那个小小的杨家,仿佛只是一个小城里的暴发户,它困于丹洛,也只能在丹洛偏安一隅。

    “爹,杨家太小了,他容不下我,我也看不上他。”杨中元感叹道。

    “爹,这个小小的食摊,也只是我重归外世的一个尝试。宫里生活久了,外面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你瞧我,连开张要放鞭炮都不知道,还多亏阿哲帮我记着。”

    “爹,你说我开一个全大梁最好的酒楼好不好?”最后,杨中元扭头看着周泉旭道。

    周泉旭面带笑容听着儿子一声一声说着,仿佛他说的所有梦想,都能成真一般。

    “小元,你相信自己能行,你就能行。”

    这一个下午,杨中元终于打开了心扉,他断断续续,给爹爹讲了许多宫里的事情。

    这里面有艰难,也有喜悦,他认识了新的朋友,有了受人尊重的师傅,更学到了许多人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看到了这世间的最极致的繁华。

    那十四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仿佛一本厚重的史册,他自己偶尔翻看,仿若仍旧身处梦中。

    到了晚饭时候,铺子里人依旧不算太多,但也并不是太少,杨中元一边忙着做面,一边洗干净一个桃子去壳,然后用淘米水闷在陶罐里煮起来。

    桃子有股非常美妙的香味,这个味道跟鸡汤的鲜美不同,更多的是甜。

    不一会儿那个小陶罐就发出水果特有的甜香,有的食客闻到,便好奇问杨中元:“小老板,您这是做什么呢?”

    杨中元对于这些依旧会来他铺子里的食客态度更是好上几分,听罢忙笑道:“这个啊,我在做蟠桃饭。”

    说罢,他也不等食客询问,便径直说了下去:“夏日食桃清肺,蟠桃饭做法也很简单,桃子蒸熟之后,便煮粥饭,等粥饭煮沸上涌,便把桃子放入一起闷熟就可以了。最近我爹有些咳嗽,我做给他食的。”

    那食客听了,忙竖起大拇指,赞道:“小老板对吃可真用心,还这么孝顺,当赞,当赞啊。”

    说话的功夫,桃子便熟了,杨中元换了粳米来煮,等到煮沸,便加入桃子盖上盖子闷了起来。

    顷刻间,夹杂着桃子甜味的饭香便扑鼻而来,店里其他食客闻到了,纷纷道:“回家我也试试。”

    杨中元笑弯了眼睛,一面收着面钱,一面还不忘嘱咐:“切记不要多食,桃子性热,食多容易生内火,隔三差五吃个一次尝鲜便是了。”

    客人们得了他的好意,道着感谢走了,一时间偌大的铺子人声消散,只剩桃香陪着他。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醇厚嗓音从杨中元身后响起:“哎呦,我几天没来,今儿个又做什么好吃的?”

    听到这个声音,杨中元眼睛一亮,扭头便喊:“阿哲?!”

    ☆、039心声

    这个时候到面铺子的人;正是已经消失九天不见的程维哲。

    他拎着一个竹篮走进铺子,先是吸了吸鼻子,然后颇有些怀念道:“小元;还是你做饭的味道香,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吃什么都没滋味;那些人的手艺可都比你差远了。”

    杨中元忙扔掉抹布;过去接过篮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可担心……”

    他话刚说出口;就觉得有些过了,于是一张俊秀的脸顿时染了桃花色,程维哲几天未见他,也颇有些想念,如今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的那些冲动与难耐越发躁动。

    程维哲不由自主伸手拍了拍杨中元温热的脸颊,然后才别过头去咳嗽一声:“恩,我不是好好的吗?你担心个什么劲。”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口,杨中元更是不好意思,他把篮子放到一边,然后道:“晚上米饭不够,我待会儿下个面片汤算了,吃着也消食。”

    两个人几日不见,再见竟都有些扭捏,一个别着脸讲话,一个手里忙东忙西就是不肯停下。

    于是乎,两个人就就这样面对面站在铺子里,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直到程维哲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吵醒了两个发呆的人,他们两个目光终于对视到一处,深深看了彼此一眼,才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你……”

    “我……”

    他们异口同声讲了一个字,然后又都纷纷停下,继续笑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清亮一个醇厚,一高一低回荡在屋子里,竟分外合拍。

    等他们笑够了,程维哲主动拉起杨中元的手,领他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

    “先不忙做饭呢,看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我特地给你寻的。”程维哲掀开篮子的蓝色染布,映入杨中元眼帘的,是两个大海碗,一个里面正蹦着满满的小河虾,另一个则蔫蔫躺着一条鲫鱼。

    鱼很肥,杨中元伸手戳了戳鱼肚子,然后抬头问程维哲:“带子的?”

    程维哲点头,然后十分期待地看着他:“小元,来做点好吃的吧?”

    杨中元瞥他一眼,笑道:“你还说是给我带的东西,怎么反倒是你自己要吃?”

    程维哲见他那笑模样甚是让人动心,便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凑他耳边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我们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

    “你!”杨中元使劲挣脱一把,竟没从这个“读书人”手下挣脱出去,不由回头念他一句,“你哪来这么大力气。”

    他这次话是讲完了,可却发现两个人搂在一起,面对面站得极近。杨中元失神地看着程维哲漆黑的眼眸,觉得呼吸之间满满都是对方的气息。

    这一刻,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紧密地纠缠在一处,就连呼吸都那么合拍,仿佛天生就应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除了懵懂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动。

    后院里,突然传来周泉旭的声音:“小元,客人都走了没?”

    两个人仿佛从沉睡中被吵醒,程维哲不由自主松了手劲,杨中元一个轻巧转身,退了好远出去。

    程维哲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小元……”

    可杨中元却并没有理他,他扭头回应爹爹的喊声:“爹,客人都走了,不过阿哲回来了,我正做饭,待会儿就能吃了。”

    说罢,他又扭头吩咐程维哲:“去找个干净盆子把鱼养上,今个晚了些,来不及做,晚上先吃炒河虾行吗?”

    他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仿佛刚才两个人之间的小暧昧都不存在一般。程维哲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却露出一个笑容来:“好,你说吃什么,我跟泉叔就吃什么,还有啥吩咐没?”

    杨中元从篮子里取过那一碗小河虾,先用井水洗过一遍,然后拿了剪刀一个个剪去须子,处理干净的虾就扔到盛放清水的空碗里,等待待会儿的再一次清洗。

    “原本我想做个红烧茄子,可是今个有了虾子,还是另外炒个素菜吧,你去屋里瞧瞧,想要吃啥洗干净给我就是了。”杨中元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面说着。

    河虾虽然好吃,但食材的处理却很麻烦,他看了看外面天色,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不一会儿,周泉旭就跟程维哲一起从后院里过来,因为天热,也怕后院沾了烟火气对周泉旭身体不好,所以杨中元一直就是在前面铺子里做饭。

    偶尔有晚归家的街坊路过,总会一边抽动着鼻子,一边笑着打趣:“小老板,又吃好的啦。”

    每每这个时候,杨中元也会笑着回一句:“可不是嘛,忙一天了,可得弄点好的孝敬我爹。”

    所以说,他这东西到底干不干净,街上的邻里是大多心里有数的。一个人到底如何,从他平时生活就能窥见一二,虽然前几天这个间小小的铺子被流言赶走了一半的生意,可街坊四邻却还是上他这里吃面。

    对于杨中元来说,这无疑是对他手艺的肯定。

    “晚上炒个空心菜吧,你不说要吃片汤?我拿了西红柿和小白菜,还要放什么?”

    杨中元手里不停,抽空抬头往他手上瞥了一眼,然后吩咐:“去拿块肉来,只剩一块最小的了,就用那个打汤。”

    “得令!”程维哲说罢,转身就要走。

    杨中元想了想,又忙叫他:“等下,我记得还有一袋子尖椒,那个不太辣,一并拿过来吧。”

    等食材都备齐了,程维哲也主动都处理干净,这才百无聊赖坐在杨中元对面,低头看着他忙碌。

    他这次带回来的河虾有些多,满满一大碗,杨中元干活仔细,就算加快了速度,这会儿也只干完一多半。

    程维哲双手架在膝上,低头认真看着杨中元的发顶。

    这个人小时候还多少在乎一下自己的外在打扮,现在大了,反而越发敷衍。

    只看他一头长发都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束,为了方便干活,他又把束好的长发编成辫子,盘旋着用方巾固定在发顶。

    他这个打扮,倒有些像那些书院里的学生。

    可他不是学生。

    程维哲不由想到年幼时,小小胖胖的杨中元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去学院读书,偶尔被老师叫起来背文章,他也板着脸奶声奶气认真背诵。

    这个打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私下里总是跟他抱怨不喜欢读书,可无论是功课还是大字,却也能认认真真做完。

    只有实在不会做的时候,才会耍赖从他这里偷了来抄,却连一丁点改动都不做。

    这个人啊,也不知道说他傻气还是精明。

    程维哲看他一双手熟练而又麻利地处理着河虾,心里的难受几乎要溢出来。他明明不是干粗活的命,生在锦衣玉食人家,就应当过最舒服的生活。

    离开这几天,他东奔西走,为了生意焦急忙碌,吃着别家馆子做的饭食,心里反而越发想念杨中元。

    杨中元消失的时候他才十四,当时年少,也没有那许多复杂心思,那些年里,他只偶尔想到杨中元,却也只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然而,十几年后再见,短短相处几日,相思却不知何时入骨。

    程维哲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感情充沛的人,可这几日不得见杨中元,他却时时想念,无论吃着什么,都要念叨一句小元能做得更好。

    他看到新鲜的食材就像买来给小元送去,看到好看的衣裳也想买来打扮小元,甚至见到别的食铺里有伙计在忙,他都想自己出钱请那么一个回去,不叫小元太过辛苦。

    因为离开,因为这个人不在身边,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程维哲心中苦笑起来。

    早先的十几年他把这个人当成最好的朋友。可分隔之后再见,他却觉这人已不能离开他的生活。

    他的竹马,他的小元。

    这些日子,程维哲心里百转千回,他终于搞懂了自己内心最深的想法,然后慢慢坚定了目标。

    他始终觉得,他们生来就认识,便是上苍送与他最好的礼物。

    可杨中元身上的防备那样深,那样坚固,程维哲无论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要慢慢褪去杨中元心里那个牢固的外壳。

    然后,才能一起面对美好的未来。

    原来自己一个人等待这二十四年,最后等来的,还是最初的那一个人。

    程维哲低声笑笑,对于杨中元,他从来都很有耐心,也从来都很有信心。

    杨中元有些莫名其妙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不知道为啥盯着自己笑得开心,不由打了个寒蝉,低下头继续忙碌。

    程维哲咳嗽两声,默默看了杨中元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他:“小元,你不问我为何这么多天才归来吗?”

    杨中元抬头看他一眼,他张张嘴,末了却说:“反正你也会与我说,我干嘛要问。”

    可心底里,他却想着,爹爹说不要过界,可什么才是过界呢?

    这一次,杨中元摇摆不定,他彻底迷茫了起来。

    从程维哲回来这里,他其实心里一直是想要询问的,可每每话到嘴边,他却总是想起爹爹那句话,然后又把疑问咽了回去。

    程维哲见他神色里有着少有的不解与疑惑,于是笑道:“其实啊,我确实是定新茶去了,可以前合作的茶园却出了问题。”

    听到正事,杨中元压下心里的异样,皱起眉头问:“怎么?”

    “园主说,有人买了所有茶叶,所以不能卖给我了。”程维哲见杨中元关心地看着自己,心里一暖,不由软了口气。

    ☆、040清炒河虾

    这事听上去就透着一股诡异。

    “怎么会;如果每季都有合作;那他们怎么也不能不说一声,就自行断了约定啊。”杨中元听了,十分诧异地问。

    程维哲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的笑容来:“我后来跑了好几家茶园,因为日子晚了些,所以大部分都没有存货了;最后我只买了很少的荣华和丹绿。索性铺子里存茶不少;但没有新茶到底不是个事。”

    丹绿就是丹洛本地的绿茶;味道比白庭重一点,不如白庭清淡宜人,且最适宜洛郡气候;所以是大梁北方几个郡城最普通的一种茶。

    大多数寻常百姓人家,都是喝它消渴。

    可程维哲开门做生意;要是只有些丹绿就说不过去了。

    杨中元想到两家都有糟心事,脸色又暗了几分:“是程家背后使了手段吗?”

    程维哲见他为自己的事情着急,心里顿觉温暖,他伸手揉了揉扬中远的头发,道:“兴许是吧,左不过去那些人,他们日日都是那些破事,烦得很。”

    其实他心里倒是清楚谁在搞鬼,他那个屁事都不懂的父亲肯定懒得搭理他,而那个高贵纯洁的叔父已经认为他没有任何继承家业的可能,二叔的心思倒是难猜,可他想要的都已经到手,也肯定不会分神来跟他玩这样下作手段。

    剩下的,便只有那个亲事不顺利的程维书了。

    程维书是有钱有人脉,可他毕竟年轻,虽说同程维哲差了只有两岁,却从来都没见识过市坊这些门门道道。

    他能做的,也无非就是派人等着,看程维哲要去哪家,他就跑去哪家把茶叶先一步买走。

    程家是做米行生意,可边城小铺子也有些别的营生,柴米油盐酱醋茶,米茶都是开门七件事,所以程家多少也有涉猎。

    不过这么大手笔进茶,程家还是第一遭,那些茶园园主见是程家的小当家来定,自然就撇开了程维哲,跟程家做生意与跟程维哲个人做生意,到底是不同的。

    如此这番折腾下来,程维哲绕着丹洛跑了将近十天,也不过进了二十斤茶叶回来。

    要知道他铺子里一天就能卖出小半斤丹绿,这点进货,也只勉强能维持一个半月。

    不过,这个茶叶铺子对于他来讲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当时做这一行,其实是懒得改换门庭,这些年做下来,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对茶之一字,有了更深的了解。

    可当他学到更多,懂得更多之后,他又悟出一个新的道理来。

    他不能永远困在这个地方。

    除去盐铁,其他茶酒米粮大梁都不限制民办,这对于程维哲来讲,不仅仅是个机遇,也是挑战。

    丹洛有程家的障碍在前,他如果想在这里生根发芽,根本不可能。

    他早就想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他要想走,却要百般思量。他上有长辈高堂,想要单独从程家把名册户籍提出来,简直难上加难。

    可如果他不能让自己的名册从程家出来,彻底摆脱关系,那他奋斗的这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程维哲面色暗了暗,他不知杨中元到底如何从家里出来,也不知他是否真的要回了自己和周泉旭的名册,但他却没问过。

    他知道,杨家的一切对于杨中元来讲,留下的从来不是愉快与温暖。

    这一点跟他,又何其相似。

    杨中元见程维哲脸色不好,心里便如打鼓一样忐忑与焦虑,他习惯了看这个年轻人微笑与爽朗,如今见他这样反常,想必事情十分棘手。

    杨中元犹豫良久,还是问他:“阿哲,事情难办吗?要是你铺子里茶不够了,可如何是好?”

    程维哲见他满目都是关心,心里便如水沸,上下翻腾,烟雾缭绕。

    “大约可撑到九月,明日我去问问城里其他杂货铺,说不定有别的茶源。”程维哲道。

    他这样说着,脸上慢慢又扬起笑容,杨中元心里仍旧担忧,却没有再提此事。

    说话的功夫,杨中元手里的小河虾便处理完了,他起身飞快洗了一遍,这才吹旺了小铁炉的碳火,往单手铁锅里倒入少许油。

    等油热了,他放入葱姜炝锅,翻炒两下,直接倒入蒸碗河虾。霎时间,这个小铺子里又开始洋溢出鲜美的味道。

    河虾很新鲜,杨中元不想加太多作料盖了本味,只放了少许料酒、糖与盐,然后就开始使劲翻炒。

    河虾个头并不大,很好熟,几乎顷刻之间,虾壳就由粉转红,杨中元直接用铲子铲出两只伸到程维哲面前:“尝尝咸淡。”

    其实他炒菜哪里需要尝,他学厨艺这么多年,对于调料掌控早就烂熟于心。此番之举,不过是看程维哲饿得直咽口水,心里不忍罢了。

    果然,程维哲也不嫌烫,直接伸手抓了往嘴里一扔,杨中元只听他叫:“好吃!哎呀好烫,真好吃!”

    杨中元看他精神了些,不由扬起嘴角,把小半锅河虾都盛入盘中。

    “我来我来。”程维哲主动接过盘子,送到院中餐桌上。

    这个时候日头还未全落,天际通红的晚霞照亮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程维哲跟坐在院中帮儿子缝补衣服的周泉旭点头问好,然后仔细用竹笼罩住菜碟。

    铺子里,杨中元重新洗过锅,又开始炒起了青椒空心菜。

    素菜其实是比较难做的,看似过程简单,实则最难掌握火候。

    杨中元对于这些绿叶蔬菜学的时间可比肉菜长,菜要新鲜,爽口脆嫩,又要入味炒熟,也算是学徒厨子的第一道坎。

    这道菜只要用蒜片炝锅,然后放少许盐翻炒即可,可杨中元神情却比刚才专注,只见他左手持锅把,右手用铁铲飞快翻炒,不多时程维哲就闻到空心菜特有的清香味。

    而青椒的味道有些呛鼻,程维哲一面跑进来端盘子,一面不由自主抽了抽鼻子。

    杨中元见他样子好笑,就说:“这里味道呛,你和爹先吃吧,蔬菜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我打了片汤就来。”

    程维哲摇摇头,把空心菜和米饭都端上桌,却仍绕回来看他打片汤。

    他不会不等杨中元便吃饭,相信周泉旭更是不会。

    这个勤劳认真的年轻人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意义虽不同,但无疑都是最重要的。

    杨中元见他不肯,只得作罢,转身打了两个鸡蛋在碗里,然后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打散,会吗?”

    程维哲经常看他铺子里的白案师傅做饭,大致手法还是会的,因此略微有些迟疑地接过碗筷,慢慢用筷子在鸡蛋液里打转。

    这几乎算是厨房里最简单的事情了,程维哲没做几下便顺了手,于是一脸兴奋地看着杨中元道:“如何,我做得好否?”

    杨中元好笑地看他邀功,一面利落地切好白菜与西红柿,一面敷衍地夸他:“好,真聪明,晚上多吃点虾。”

    面片汤其实很简单,用葱姜炝锅之后,先翻炒西红柿,等西红柿炒出红油来,再放入水打蛋花。等水沸了,就放少许盐,如果爱吃胡椒面,也可放入少许,炎热夏季里吃上一顿这样的片汤,能发汗祛湿。

    之后放入面片与白菜,少许片刻这两样就能煮熟,出锅时撒一把香菜滴一滴香油,整个片汤里的面、西红柿、白菜甚至鸡蛋的香味都会被激发出来,味道清淡又美味。

    这看似简单,但对面片的要求却比较高。醒好的面要不软不硬,既能成形又要劲道不塌,十分难得。

    不过多亏杨中元做面食生意,这天食客并不是太多,虽说他预先也并没有醒那么多面,去还是剩下一小块。

    他原本只闷了两人份的饭,好歹程维哲回来了,这下就一点都不浪费了。

    杨中元把那一小块面团又反复揉了揉,然后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面皮,用刀麻利地切成形状大小都一样的面片。

    等那一锅面片汤出锅,程维哲也不由感叹一声:“这一碗简单的汤食,搁你手里,怎么总觉那么写意?”

    杨中元对于他的夸赞颇有些哭笑不得,端着汤盆走到院中,招呼爹爹来吃饭。

    这一日的晚饭一如既往丰盛。

    河虾鲜美,肉质嫩滑有弹性,非常好吃。空心菜则有点微辣滋味在里头,却分外下饭。

    再说那蟠桃饭,因为有软烂的桃子闷在里面,远远闻着都香得不行,更何况吃在嘴里,让米饭都有甜滋滋的味道。

    等一碗米饭都下了肚,再喝一大碗温热的面片汤,夏日里的烟火气仿佛都被驱散,胡椒散湿,一身热汗发出来,却觉得浑身舒服。

    因为有虾,爷三个吃到月上中天才吃完饭,却每个人都分外满足。

    晚上照例是程维哲抢着洗的锅碗,杨中元一开始死活不肯,后来程维哲威胁他:“我天天过来吃白食,再不做点什么,我哪里还好意思吃下去。”

    杨中元本想反驳他白日干了很多活,帮了许多忙,可见他目光坚定,便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乖乖把盘碗都给了程维哲。

    他们一家一共三口人,盘碗也不多,比起铺子里那成堆的碗碟,少了不知多少,杨中元这样一想,便也放手让他洗了。

    晚上程维哲回去茶铺子睡,杨中元送他到门口,安慰道:“铺子里的事情早晚都能解决,你也别着急,今个夜里好好休息,等明日再去操心这个。实在不行,我陪你去临城试试,总能有办法的。”

    程维哲回头,见月光下杨中元一脸认真看着自己,终于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思绪。

    他伸出双手,用力把杨中元抱进怀中,低头在他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的,你也别操心。铺子里还能撑一段时间,晚上别再忙了,早点睡知道吗。”

    杨中元被他弄得有些别扭,却担心他心情不好,于是僵硬地伸出双手,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了,快回去吧。”

    程维哲耍赖地抱了好一会儿,才颇有些怨念地松开手。

    他往铺子走了几步,突然福灵心至,回头一瞧,杨中元仍旧站在远处,倚门仰望着他。

    程维哲一时思绪万千,许多话到嘴边,最后却扬手道:“晚安。”

    几步开外,杨中元点点头,低声回他:“晚安。”

    ☆、041暗潮

    第二日;程维哲果然早早过来蹭了碗面,然后就带着两个伙计走街串巷寻茶去了。

    杨中元依旧不咸不淡做着生意;这一日略微有些好转,但客流依旧不能跟平时比。

    因着程维哲回来了,杨中元心里也定了下来,趁着晚上最后一波客人走了,他一边炒着清炒笋丝;一边想着之前的事情。

    程维哲还没回来,所以周泉旭就在前面铺子里给儿子打下手:“小元;铺子里的生意,你有什么打算?”

    这父子俩可真是心有灵犀,想的事情都一样。

    “爹,我也正想这事呢;咱们两个可真是亲生的。”杨中元一边笑着跟爹爹打趣,一面把菜盛进盘中。

    今日时间很足,他早早就把鱼洗干净切块,打算做一道大锅红烧鲫鱼。这会儿汤汁都已经收干,杨中元时不时掀开盖子看两眼,等确定差不多了,便用筷子戳了一下贴在锅边的玉米饼子,看看熟了没有。

    大锅鱼贴饼子是沿海一带的名吃,做这道菜用海鱼味道会更鲜美,不过丹洛这里并不靠海,用鲫鱼倒也不差。

    “你这孩子,跟小时候一样皮。”周泉旭把菜放好,洗了三副碗筷出来,便又回到铺子里盯着儿子瞧。

    杨中元被他盯得受不了,最后只得投降:“好啦爹,我没想着跟他们一样报复回去,手段也太下做了些。不过我们自己却可以加一道主餐。”

    周泉旭一开始没明白杨中元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也要做拉条子?”

    杨中元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一边看着柴火,一边道:“其实,那些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都是一时的,你看,这才几天,咱们家生意就又渐渐好了起来。爹你说这是为什么?”

    见儿子笑得一脸得意,周泉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表扬他:“因为你手艺实打实摆在这里,那些坊间传言也到底有些夸张,所以食客们冷静几天,就又嘴馋咱家的面了。”

    杨中元用力点点头,继续道:“是这个道理,因为好吃,不吃还想念,所以等流言渐渐淡去,食客们还是会上门的。那爹你觉得,孟记的手艺如何?”

    周泉旭虽然没吃过孟记,但是想想他家铺子里的生意,于是答道:“似乎还可以?就是家常菜的水平?”

    果然,父子俩的评判标注是一样的,杨中元又点点头,说:“其实他们家的拉条子不说不好,但是跟绝顶美味四个字比起来,就有很大的差距了。孟记能在这里扎根这么久,其实一个是因为开铺子时间早,许多客人都吃惯他们家的味道。再一个,这条巷子里没有第二家拉条子,客人们只能上他那里吃。以前或许有,但手艺肯定不如孟记。”

    杨中元说完,顿了顿:“如果手艺实打实的好,那么就算外面风浪再大,也能站得住立的稳。爹您说,我要是做拉条子,那些食客们会不会上我这里来吃呢?”

    他这话说得自信有力,周泉旭还未等回答,边听程维哲的低醇嗓音由远及近:“那是自然的,小元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的好吃。”

    杨中元回头,见他在外奔波一天,面色倒还可以,也不好当着爹爹面问他茶叶的事,只说:“是呢,我这两天试试手,等做好了就开始卖拉条子。我以前没做过,但是吃是吃过的,只要掌握面条的劲道与配菜的火候就是了。到时候我卖得比孟记便宜些,不信拉不来客人。”

    其实,他这几天反复想过,只要手艺摆在这里,他的腰杆就丝毫都不软。

    那些蜚语流言不过是一时的,当风波过去,他照样能做他的生意。这对于孟记来说也是一样。他不知道以前的面铺子为何要走,但想要在这里生意红火,就绝对不能退缩。

    你最拿手的就是拉条子?好,那我也做这个,到时候让食客来评判,到底谁的好吃。

    一旦食客们嘴被自己养刁,即使将来自己走了,孟记的生意也再也不能恢复从前。

    杨中元低下头,没叫程维哲与爹爹看到自己阴暗的表情。这些话他都藏在心里,不敢跟任何人讲。

    虽然现在他看起来是个谦和有礼的年轻人,但是骨子里,幼时那种睚眦必报的个性,仍没有消散。

    既然孟记手段如此下作,他也就不用再留情面了。

    程维哲听后,反而有些不赞同:“小元,你面该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其他的都不用管。”

    “那怎么行,想让别人过来尝尝,总得有点便宜可寻。”杨中元闻着大锅里鲫鱼咸中带甜,鲜中有香的味道,暗自点点头。

    程维哲冲他笑笑,神秘道:“你相信我,该多少就是多少,这个我来给你想办法。”

    杨中元一愣,少顷片刻有些不太好意思:“你都知道了?你铺子里事忙,本来不想跟你讲的。”

    程维哲见他那样子,心里十分无奈,却还是说:“咱们两个还有什么好见外的?你这事巷子里传得乱七八糟,我想不知道都不行。小元,孟记的招牌我都吃过,你只要安心做你的,这事差不了。”

    外面自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杨中元跟周泉旭两个心知肚明,可程维哲就这样大咧咧明明白白讲出来,杨中元也不得不讲一句:“佩服佩服,阿哲就是聪明。”

    说话功夫,杨中元就把炖了小半个下午的鱼都盛了出来,又把饼子整齐码在碟中,让程维哲端到餐桌上。

    今个为了自己吃鱼,杨中元特地提早把锅灶腾出来,专门用了大锅来炖。鱼里他还用了两个小红辣椒爆炒,闻起来就有点辣辣的味道。

    大锅鱼讲究的是食材混搭,一锅既有鱼又有玉米饼,两种食材的香味混在一起,竟分外和谐。吃的时候若是用那烤得香脆的玉米饼沾着鱼汤,滋味简直妙诀。

    程维哲在外跑了一天,见了这等美食哪里会放过,抓起饼子就是一口,然后直呼“好吃、好吃”。

    周泉旭每次见他们两个斗嘴抢吃的都分外开心,因此见了也不阻拦,只说:“小哲慢点吃,当心别噎着。”

    杨中元吃饭的速度也不慢,忙里偷闲还要损他一句:“没出息。”

    “我没出息,还不是因为你手艺太好。”程维哲一个饼子下肚,终于觉得浑身都舒服起来,这才有空回了他一嘴。

    程维哲带回来的这条鱼并不是太大,好在子多肉肥,他们三口吃起来刚好。杨中元想着程维哲这几天老要在外面跑,就多贴了几个饼子,好让他时时都能充饥。

    一家人和和乐乐吃过饭,周泉旭出去扔垃圾顺便消食,独留了杨中元跟程维哲在家。

    杨中元忙了一天,可算休息一会儿。他挑了两个个大的桃子,坐在餐桌旁仔细切了起来。

    他切桃子,可不是简单切成几半,而用小刀切成兔子造型,看起来就十分可爱。

    程维哲洗完碗,凑过来看他把切好的兔子桃摆进白瓷盘里,又感叹一句:“你说你吃个桃子,啃不就完了,费这个劲……虽然挺好看的。”

    杨中元抬头扫他一眼,趁着爹爹没回来,问他:“你进到茶叶了没?”

    程维哲用小叉子不停戳尖尖的兔子耳朵:“我问了几家,目前还没有今年新茶,但也不太着急。”

    杨中元见他玩食物,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背:“怎么讲?”

    程维哲把那个被他戳得看不出样子的桃子扔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下肚子,才抬眼笑道:“程家祖辈就是做米商,到了如今我二叔掌管,洛郡比较偏僻的小城里也有了我家的米铺,为了增加利润,现在也做些油盐酱醋茶的生意,但这些并不是主业。”

    他声音低醇,表情自信而笃定,说话是不紧不慢,仿佛自家铺子就要没有货源并不是一件大事。

    突然,程维哲凑到杨中元耳边道:“你说,这个时候程家买那么多新茶回去,他们要往那里卖?”

    “唔。”杨中元被他吓了一跳,手上一抖,竟不小心用刀子划伤了手背。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犹如银盘一般挂在天际,月光洒满院中,把杨中元手上那一抹红痕显现得清清楚楚。

    程维哲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先是跟着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抓起他的手,伸出舌头把那道长长的血痕舔了干净。

    杨中元愣愣地看他动作,然后脸上募地红成晚霞。

    他使劲想抽回手,却被程维哲死死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喂,”杨中元这会儿本该理直气壮,却不知道为啥嗫嚅半天说不出话,“你……”

    程维哲把他手上的血迹舔干净,就着月光仔细看他那道伤口,还好削水果用的小刀并不算太锋利,杨中元的手背只划了一个浅浅的口子,估计两三天就能结痂痊愈。

    “唉,都是我的错,明日你不要开张了,跟我出去一趟吧。”程维哲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杨中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他不敢看程维哲的眼睛,只低头道:“这,这有啥的……没事。”

    程维哲难得见他没有抗拒自己,心里分外高兴,他轻轻笑出声来,道:“陪我去吧,嗯?有个人想让你也见见。”

    他这声音真是让人抵抗不了,杨中元低下头,默默盯着两个人交握的双手看。

    他幼时经年劳作,后来又学做厨子,手上总有些浅色伤疤,不是被油烫的,就是用花刀时不小心划伤的,总之一双手远看还好,近看简直伤痕累累。

    而程维哲那一双手却细腻光滑,他从来没做过粗活,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握笔,干干净净修长洁白。

    可是这样的两双手,握在一起,看起来却分外合适。

    杨中元不知这是他自己的心中臆想还是本该如此,最后也只点点头,轻轻答应一声:“好。”

    ☆、042韩世谦

    头一天程维哲并没有跟杨中元说要去哪里;只第二天早起陪着周泉旭吃过饭,两个人出了门,程维哲才说:“其实,今天是想去拜访我师父。”

    杨中元十分诧异,挑眉问他:“你……书院的老师?”

    程维哲扬了扬手里拎着的茶叶点心,道:“我早就不考了,去拜访书院先生作甚?”

    见他不肯说,杨中元好奇,苦思冥想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你快说到底是谁;你不说我不陪你去了!”

    见杨中元似乎真的生气了,程维哲只好道:“哎呀;逗你玩的,这位师父,其实是最近好不容易拜上的。”

    “他叫韩世谦,你兴许没听过他的名字,但说起龙凤团圆,你听过没?”程维哲顿了顿,低声说着。

    这会儿天色尚早,巷子里的街坊四邻都正三五成群出门上工,杨中元跟程维哲两个人贴着巷子一侧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听到龙凤团圆这个名字,杨中元脸上的惊讶是难以掩饰的。

    他的表情反倒让程维哲有些吃惊:“怎么,你居然知道?”

    毕竟点茶与厨艺几乎算是两门技艺,所以杨中元居然知道龙凤团圆,程维哲心里便打起了小九九。

    杨中元没看到程维哲脸上的惊讶,他只是若有所思道:“先帝宏成二十八年夏,丹洛一地上供御茶饼,其中以龙凤团圆独中三元,无论是当时点茶师傅韩氏的手法,还是龙凤团圆茶饼之清美,都令先帝十分赞赏,当即钦点韩氏为御茶皇商,每年特供龙凤团圆与小荣华。”

    这一下,程维哲脸上的惊讶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这事他虽然知道,但是因为爹爹林少峰是林家镖局出身,当时韩氏皇商的茶饼就是通过林家来往与京城与丹洛。

    可他实在想不透,杨中元到底是如何知的。

    杨中元说完,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天才发现他跟程维哲两个人竟都停下脚步,谁都没有往前走。

    他有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程维哲一脸古怪看着自己,顿时心里便七上八下起来。

    这些年他因为是在御膳房任职,所以对宫中吃这一项分外上心,茶也算吃一类,都归御膳房管。这些年茶商几经更替,杨中元多少都尝过那些御茶饼的味道。说实话,是真的非常好喝。

    有一次他同宫人所的魏总管一起闲聊,下面的小宫人送来热茶,杨中元便跟他聊起了御茶一事。

    魏总管在宫中一辈子,历经三代帝王,是当之无愧的老资格了。

    杨中元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讲:“御茶之最,还要数龙凤团圆。”

    这茶现在宫中是没有的,一般大梁御供皇商,茶酒都是南北各选一家,布则只定淮安两家,其余则零零散散,并没有额定限制。

    能叫魏总管记忆尤深的龙凤团圆,想必十分出众,杨中元当时好奇,便仔细问了。

    想来,这事普通百姓是无从得知的。

    杨中元见程维哲看着自己的目光幽深难懂,手心里紧张得都是汗水,两个人沉默很久,还是程维哲先开口打破尴尬:“恩,你倒是知道得多,可你知道为何后来韩家落寞了吗?”

    这事魏总管却没多说,只道宏成三十三年,韩家特地上折请罪,说是龙凤团圆的方子不见了,并且那十株最好的茶树也遭了灾,供不了茶。

    文帝一贯喜欢摆明君架子,所以人家既然茶树受灾,那供不上茶叶也情有可原,于是当年永安宫又招了一次斗茶,当年就换了同为洛郡的仲水城蔡家,从此韩家彻底从皇商之列被除名,到如今十几年,再也未能参加斗茶。

    杨中元作为御膳房的总管,上任的时候就查遍所有皇商御供由来,如今程维哲简单一句话,他自然心里想起许多旧事。

    可他张嘴刚想回答,却想到刚才程维哲疑惑的表情,便忙咽下口中未说之言,转头问:“为何?”

    程维哲见他此番不是作伪,于是慢慢迈开步子,仍旧低声说了起来:“我说的师父韩世谦,便是韩家当年唯一的传人,宏成二十八年的时候他刚刚弱冠,同年家里博得皇商之衔,一时间风光至极。第二年韩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仲水城蔡家长公子。”

    杨中元听到后面五个字,突然抖了一抖。

    程维哲并未看见杨中元的细小动作,只继续道:“蔡家也是茶商,在宏成二十八年之前,他们跟韩家一样都是丹洛的大茶商,虽说同行是冤家,可这两家关系还凑活,尤其是两位继承人,打小就在乡间茶园长大,自幼便认识,感情极好。”

    听到这里,杨中元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猜到结局,可他仍想听程维哲慢慢说来:“然后呢?”

    程维哲叹了口气:“这一桩亲事,在当时百姓看来可谓天作之合,两家继承人成为在一家,担着皇商头衔,那生意更上一层楼便指日可待。可谁都没有想到,蔡家竟然存着那样的心思。”

    “他们,想做大的是自己吧?”杨中元见程维哲面色不愉,伸手拍了拍他后背。

    “是啊,因为有了婚约,所以两家来往自然就比以往更多,蔡家的继承人更是隔三差五就到丹洛来住,有时是在韩家大宅,有时便宿在七里村茶园里。当时我师父一无所觉,还满心欢喜等着宏成三十三年同他成亲,却不料在成亲头一个月,蔡家的继承人却查到了供龙凤团圆的十株茶树,连夜把茶园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也太狠了,茶商的命根就是茶树,他毁了韩家最珍贵的那些茶树,连带着整个茶园都被大火吞噬,肯定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也太丧心病狂了。”杨中元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却还是为蔡家继承人的狠辣而吃惊。

    “是啊,确实如此,可他这事作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把柄,我师祖当年因为这个事一病不起,次月就撒手人寰,剩下我师父一个人到处查证,最后却只落得不明不白的失火两字,又因为被心上人这样绝情坑害,心灰意冷之下,结束了韩家几十年的茶商风光。”

    程维哲话音落下,两个人刚好走到城南银红巷,丹洛以牡丹为美,巷子街坊大多都以牡丹品种得名,听起来十分雅致。

    银红巷是个很古朴的小巷子,跟蓝鹤巷一样,住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每家每户宅院都很小,开门进去就是院子,然后就是小小的三间正屋。如若家里人多,再从边上起一座偏屋,也大多都能住下。

    程维哲领他来这里,那想必韩世谦如今就住银红巷。

    “韩师父家里还有何人?”杨中元问。

    两个人慢慢往里走,越走越是破落,他们从巷口而入,仿佛从雕梁画柱之间穿行至寻常巷陌,也应和了程维哲刚刚讲的那个故事。

    曾经往日富有皇商,转身便落户于这偏僻旧巷,荣华富贵转头空,身侧亲友俱不在,何等凄凉。

    程维哲开口,声音很轻,也很苦涩:“没了,如今师父年近五十,一人独居于此,守着微薄家产度日。”

    “倒也可怜,阿哲,你真心拜他为师?”杨中元叹口气,想想才问。

    这一次程维哲声音却很坚定,他看着杨中元道:“自从两年前我好不容易找寻到师父如今落脚之处,便月月都来拜见,头一年他不让我进门,说不收徒弟,而去年便已经松口,不仅让我进门,偶尔同我品茶,还能讲些道理。至今年你回来前,我已求他收我为徒,我看的出来,他心里已经承认我了。”

    程维哲虽未正面回答杨中元的问话,却在字里行间表明心意。

    拜师学艺,讲究的便是诚心,程维哲一月月从不落下拜访师门,已经算是至诚。

    就连心灰意冷的韩世谦,也便让他进门,同他煮茶论道。

    “你有心了,可今日为何让我同去?”杨中元道。

    说起这个,程维哲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昨夜已经想好,借着这一次机会,一箭双雕,指望能拜了师父,又有了知心之人。

    “师父经历你也听了,他脾气古怪,如今只认为人应当坚守诺言。所以,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便配合一下,可好?”程维哲严重闪过一道精光,却好似哀求般问道。

    杨中元并没有注意到程维哲的异样,只心里为他这样努力而高兴,于是便说:“好,我定当全力配合,你若拜师而成,记得欠我人情。”

    说着,程维哲便在一处褐色木门前停下,从外面看去,这个小小的宅院似乎并不是很大,但好在白墙青瓦都很干净,从墙头钻出院外的爬山虎绿油油的,透着一股清爽。

    程维哲给杨中元使了一个眼色,上前敲了敲门:“师父,我是小哲,来看您了。”

    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褐色门扉应声而开,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

    杨中元这是第一次见韩世谦,可这一眼,便已经觉得惊为天人。

    作为丹洛曾经最大的茶商世家长子,韩世谦自幼饱读诗书,后修习茶道,二十岁便有小成。后来遭逢大难,心灰意冷,一个人独居于这小小的银红巷内,已有二十年之久。

    可杨中元看他第一眼,却觉得这个看起来精神奕奕的中年男子,仿佛天上下凡的仙人。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书卷之气,一双漆黑的眼眸睿智而有力,身材挺拔,长衫整洁干净,一头有些花白的头发整齐束在脑后,让人看上去便被似被他的气度所折服。

    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心灰意冷,毫无生气。

    ☆、043小荣华

    就在杨中元愣神的功夫,程维哲已经上前一步;冲韩世谦道:“师父;几日不见,您精神可好?”

    韩世谦笑笑;态度还算温和:“你这臭小子;我还没喝到你的拜师茶呢,你就乱叫。”

    程维哲这会儿显得有些赖皮;他拉着杨中元跟韩世谦一道往院中走,一边嬉皮笑脸:“没关系;徒儿早晚都要给您磕头;先叫着混个口熟。”

    韩世谦回头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却没有反驳。

    见他这样,杨中元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看来程维哲这个师父八成是拜定了。

    韩家这个小小的院落跟他的人给人感觉非常一致,清雅别致,整洁干净,虽说他一个人独居于此,却不见半分颓废,着实令人佩服。

    外面日头渐渐大起来,韩世谦迎他们进了堂屋,先是请杨中元这个客人坐了,才招呼程维哲:“去,拿荣华来。”

    荣华是丹洛最普遍的一种黑茶,但味道十分特殊,浓郁醇香,所以价格也只比白庭略便宜一些。

    杨中元见程维哲拿来荣华,就想到当年韩氏也有一个茶饼,叫小荣华。

    小荣华跟龙凤团圆不同,龙凤团圆走到是最正道的熏香茶饼,而小荣华则带了些果味,在当年十分独特,所以一道选为御茶饼。

    自从有了小荣华,到了杨中元做总管那些年,御供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果香茶饼,大抵是皇家已经喝惯了那个味道。

    杨中元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期待,他定了定心神,开始偷偷打量韩世谦的家。

    作为最普通的大梁民宅,这里的家具物件都很寻常,不是竹制便是柳木,都不很贵。只是主位条案上摆了花瓶,里面开着这个季节最好的桂花。墙上挂了一幅画两幅字,挂画画的岁寒三友,杨中元定睛一看,竟是早年书画大家米云亭的真迹。

    他家是开古董铺子的,后来又进了宫,在睿帝的锦梁宫任职许多年,对这些书画古物自然有几分心得,米云婷的话笔法流畅自然,墨色偏重,唯独喜欢画松竹梅,一张画里三种植物,却分外和谐。

    因为魏总管就很喜欢米云亭的画,所以杨中元跟着他很费事研究了大几个月。如今见了这一幅,一眼便能看出是米云亭中期巅峰之作。

    或许是他看画的眼神太过认真,韩世谦也不由看他一眼,笑道:“小友也懂画?”

    杨中元见程维哲不在屋内,便坦然道:“前辈这是米大家的中期之作?”

    见他只看了一眼就瞧清楚了来龙去脉,韩世谦不由有些惊讶,他道:“小友真是知识渊博,年纪轻轻竟通书画,你说的没错,正是他中年所做。”

    杨中元被这样一位大家夸了一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说:“哪里哪里,是因为家中长辈很喜欢米大家的作品,所以我才跟在身边略学了一二,精通是万万说不上的。”

    韩世谦看他被自己简单一句夸赞闹得脸都红了,便觉他是个单纯好学的青年,于是态度越发和蔼,道:“你跟着小哲一起来的,是他朋友?”

    “是,晚辈姓杨,名中元,是阿哲的发小。”杨中元忙站起身,冲韩世谦鞠了一躬。

    “好了好了,自己家中,没有那么多规矩,快坐下说话。”

    说话功夫,程维哲已经取来茶桌茶瓶,然后又取来一组铁炉水壶,放在门口的方几上沸水。

    程维哲本来习以为常把茶桌放到自己面前,却不料韩世谦伸手招呼他:“阿哲,今日我来请小友喝杯茶,这小朋友与我颇为投缘。”

    杨中元有些吃惊,他扭头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微微冲自己点了点头,便道:“前辈实在客气,我和阿哲登门拜访,还要劳您请茶。”

    “应该,应该的。”韩世谦说着,从茶瓶里取出两茶匙荣华,放入紫砂茶壶里。

    他取的这小部分荣华看起来比普通的荣华颜色更浅,炒制的时候肯定加了其他的东西,杨中元猜可能与小荣华类似,就不知喝起来口感如何。

    韩世谦是个十分仔细的人,他见杨中元盯着茶看,便笑着问:“小友见过此茶?”

    这一次,杨中元便不好直接回答了,他小心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正认真盯着水的程维哲,只断断续续道:“见过,不就是,荣华吗?”

    不知道为何,面对韩世谦睿智的双目,他就不敢直接编假话。

    韩世谦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扫过,最后却笑笑:“你说得对,这不过就是荣华。”

    程维哲回头,有些诧异地道:“师父?这不是……”

    “不,小友其实是个通透人,”韩世谦冲程维哲摆摆手,突然低声笑笑,“物本应归其真,万变不离其宗,这茶依托于荣华,实则便也是荣华,小友这一句,答的巧妙。”

    他笑着看向杨中元,眼睛里仿佛说着他都懂的意思,杨中元突然有些心虚,他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继续答话。

    反倒是程维哲似没有看到两人动静,自己了悟一句:“师父所言甚是,无论茶饼为何,茶总归是这种茶,徒儿受教了。”

    韩世谦扭头又去看他,这次却问:“你应该谢这位小友,哦对了,进来如此之久,还没听你介绍则个。”

    程维哲听了这话,忙坐回到杨中元身边,拉起他的手表情认真道:“这位姓杨,名中元,是我儿时挚友,后分隔两地十余年,如今他重归故里,我自然要带他拜访师父。”

    他说的倒是事实,可听起来却有那么一丝暧昧在里头,韩世谦看着自己未进门的徒弟笑,小徒弟也冲他笑。

    不过两个人的笑却并不相同,韩世谦是打趣,程维哲则是讨好。

    作为一个年龄将近知天命的中年人,韩世谦这一生风浪不断,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坎坷没有过,程维哲这点小伎俩他自然一眼便能看透。

    可一个是这些年来他唯一真心接纳的徒弟,另一个则是他觉得十分喜欢的青年,所以韩世谦倒也觉得应该推一把手,成全他们一双两小无猜。

    “你倒是好孩子,一等十几年,索性没有错过。”

    杨中元想着这是程维哲借他表明自己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便也没反驳,低头默认了下来。

    而那边厢韩世谦却觉得程维哲这是为了让他在小朋友面前说几句好话,也就给了面子照做。

    于是乎在场两个人阴差阳错,竟都默认了程维哲含糊不清的这一句话。

    到头来还是让他一箭双雕,圆了两件事。

    三个人说话功夫,水壶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煮沸之声,韩世谦动了动耳朵,吩咐程维哲:“好了。”

    程维哲忙取了水壶,递给韩世谦。

    韩世谦轻轻晃了晃水壶,直接把水浇入紫砂壶里,仿佛只是顷刻间,醇厚的茶香就包裹着果子特有的甜味飘散出来,杨中元深吸口气,心中暗道:“小团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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