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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大皇商

正文 大皇商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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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在杨中元回忆那一段御膳房往事的时候,杨家大宅门牌上貔貅的纹饰映入他眼帘。

    曾经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这样熟悉,可如今再看,又觉得恍若隔世。

    “你去了哪里?”杨中元正发着呆,转头就看他的大哥杨中善站在家门口淡淡看着自己。

    他身后跟着四个人,两个仆役两个账房,似乎刚从铺子里回来。

    杨中元低头深吸口气,抬头时脸上就浅浅挂上了羞涩的笑容:“哥哥,你回来了,我去了户政所,把户籍迁了回来,你也知道……”

    他说完还待再说些什么,可他哥哥却冷冷瞥他一眼,不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杨中元一愣,不敢在说什么,嗫嗫嚅嚅跟在他个个身后进了门。

    后面的仆役账房都是这些年才来杨家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杨家如今的老爷还有一位亲弟弟,端看杨中元和杨中善七八分像的样貌,就以为是杨家的远房亲戚。

    像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不上台面的穷亲戚多了去了,过不下去巴巴凑上来混吃混喝的不是没有,因此那四个人都只轻蔑地扫了杨中元一眼,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宅子。

    杨中元低下头去,闷闷跟在他们身后不做声。他当然不会为这些人的态度难过,只不过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他刚才确实是想要试探他哥哥的,他一离开十几年,如今除了杨家的老人,没人还知道他是谁,他根本没地方问当年杨家是怎么对外说他突然不见的事情的。

    那时候他已经开蒙,跟着紫馨巷其他富户的公子们一同上学堂,他突然不见,从此再无音讯,杨家势必要拿出最好的理由回护脸面。

    现在看他哥哥的态度,那显然当时没有明说他去了宫中做下人,八成讲他病了送回乡下疗养了吧。

    这样想来,杨中元心里彻底松了口气。

    虽说他认为自己这些年在宫中熬生活很不容易,也为自己能好好出宫而高兴自豪,却并不希望这事情人人皆知。他还想堂堂正正带着他爹讨生活开酒楼,还想做出最美味的食物,挣很多的银子,如果要想从商,那他旧时身份就越不想被提及。

    这虽然不是见不得人的过往,但他人总会用异样眼光看他,这样的目光,他一路坐着马车从帝京回到洛城,在驿站里见得多了。

    说实话,那些目光令他十分不舒服,他非常不喜欢。

    现在知道洛城中人都不知情,杨中元不知为何高兴了起来,他并没有跟在他哥哥身后继续装小可怜,而是径自去了厨房,讨了晚上的吃食回西厢休息。

    因着赵忠认出了他,所以这一日晚上的晚饭可比前一天强上许多,不仅做了他幼时最爱吃的几个菜,甚至还有两样小点心。杨中元这一天办下许多事情,晚上吃食又这样丰盛,他高高兴兴吃了饭,在西厢的小天井里散了会儿步,便回到屋里歇下了。

    这一夜并无人过来,他一宿睡到天亮,第二天早早就醒来,精神得很。

    说起来这样的日子可比宫中清闲多了,以前都要寅时正便起来,早早安排一天的膳食,虽说宫里主子不多,也就六个人,但诺大大御膳房里要操心的事情却不少。

    现在能这样睡到自然醒,还真是享受。杨中元十分留恋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外面太阳打头,才从床上爬起来。

    这时已是七月末,天气越发炎热。他一共也就带了两身衣服回来,还都是最普通的杂锦,一身碧色一身蓝色,都很简单。

    他如今也算寄人篱下,杨府除了管他一日三餐,其余是都没有的。

    杨中元也不在意,他早上去厨房取饭,又被赵忠安慰一句事情已经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回来用过饭,整了整衣裳又出了门。

    今日他要去的,正是昨个人牙陈说的那个铺子。

    他记性很好,丹洛城如今的地理位置他走一遍就记住了,加上脚程很快,没几步就到了北面。

    雪塔巷与蓝鹤巷是挨着的,只不过雪塔巷临街的都是商铺,而蓝鹤巷都只有民宅,住的人家也多,这样看来,雪塔巷里的铺子虽说只做普通百姓生意,却并不意味着挣不到钱。

    杨中元到的时候这里已经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他站在巷口四下张望,见这里铺子虽然并不如锦绣街上精致大气,却也不失质朴干净,一条巷中茶楼酒馆杂货铺都开门迎客,更有布庄米店小食摊,杨中元眼尖,瞅见巷尾甚至还有一家车马行,心里便更是坚定下来。

    一条巷子生意好不好做,端看人气便能知道一二。

    从他这个角度看,这个时候每间铺子都有人在看店打货,甚至街口这家茶馆里面已经坐了大半客人,一位年纪不大的说书先生正在堂里高声讲着,没几句便能博得一个满堂彩。

    倒是个好地方,杨中元心里感叹一句。如果不是因着杨家,他将来一定要离开丹洛城,那这里确实是个开铺子的好地方。

    他正站在这里仔细研究,身后却听一把年轻嗓音喊道:“老板,你可来了,等你许久了。”

    杨中元回过头去,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冲他走来,阳光微斜,杨中元很快便能看清那人样貌。

    那人长得挺拔英俊,眉眼看上去深邃幽深,笑起来时脸上还挂着酒窝,看起来就是风采翩翩的富家公子。

    这个人,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匆匆一瞥,杨中元却片刻知晓这人身份。

    曾经杏花春雨,学堂的同窗们一起踏青,他跟他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他崴了脚,那人伤了胳膊,最后两个人相互扶持,歪歪扭扭回了家。

    程维哲,原来你还在。

    ☆、007只有他

    来人见他恍惚地盯着自己看,不由有些诧异,等他仔细端详杨中元的面容,脸上却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表情:“小元……是你吗?”

    他声音比幼时要低沉许多,低低浅浅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带来阵阵暖意。

    杨中元定定站在原处看他,心里想着当年的总角孩童也长成英俊有为的青年,岁月拔高了他们的身形,拉低了他们的声音,把他们曾经年少无知的心变得成熟而坚定起来,却依旧不会夺走他们曾经年少相识的情谊。

    就像杨中元一眼认出了程维哲,而程维哲也第一眼便想起了他。

    那声“小元”喊出口,便是对少时岁月最好的报答。

    时隔十四年,杨中元再回家中,父亲已经亡故,爹爹不见其面,大哥不待见他,连家门都不想让他进,他虽面上不在意,但心中却已十分悲伤。

    但是,还是有这样一个人,只看他一眼,就能叫出他幼时小名。

    杨中元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润,幼时跟他吵吵闹闹别别扭扭一路长大,十几年未见,程维哲还是那个程家长房正公子,而他却已经成了亲族不认的路人。

    杨中元想要冲程维哲笑笑,可他也知道如果笑了,表情会是多么难看。

    “是我,阿哲,是我。”

    程维哲快走两步来到杨中元跟前,他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童年玩伴,想要从他脸上找到这些年来失踪发生的事情过往,可杨中元看起来太平静,岁月只在他脸上增添了成熟的纹路,叫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端倪。

    “小元,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程维哲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却最终没有抬起手。

    杨中元跟他是同年生的,他生日早,占了哥哥的名头。杨中元小时候长得又十分矮小,所以在程维哲心中,他一消失就是十几年,在程维哲漫长的成长过程里,每每回忆起来的也都是他瘦小的身影。

    光阴似乎眨眼而逝,两个人在人声鼎沸的街头相遇,一个长成高大英俊的公子,一个成了俊秀稳重的青年,那消失的十四年似乎那么轻,却又那么残酷。

    杨中元有些恍惚,他问:“当年我父亲是如何说的?”

    “伯父说你生了重疾,去清潭书院调养去了。你现在,病好了吗?”当年杨中元莫名其妙失踪,这个跟他每日都要打一架的童年玩伴最是不适应,所以当年杨父说的那个理由深深扎在他心中,叫他十几年都念念不忘。

    杨中元低声笑笑,他垂下眼帘,稳稳回答道:“现在是好了。我当年身体不好,清潭风景秀丽宜人,书院里的大夫也很有名,所以便去了那里。”

    这事情其实是很有破绽的,清潭书院虽说是以风景秀丽和医科闻名,却也到底不会让一个学生十几年都赖在书院治病,更何况即使身体再不好,也不可能十几年不回家过节看望,家里也并无人跟过去照料。

    对于这个理由,幼年的程维哲是信了的。后来他渐渐长大,知晓了许多事情,看通了很多道理,便明白这不过是杨家一个借口罢了。

    而那时候杨中元真正去了哪里,却也没有人还记挂在心。

    除了他。

    见杨中元不愿意说,程维哲也没再问,只顺着他的话笑道:“小元,那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杨中元抬起头,盯着他的笑容默不作声。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反应太奇怪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端看程维哲那个开朗至极的笑容。平心而论,程维哲虽然为人高大英俊,身上也透着一股书卷气,但并不是那旷古绝世的美男子。

    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会让人无端跟着开心,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杨中元都十分喜欢他的笑容。

    见他只盯着自己没有讲话,程维哲脸上笑容维持不变,却忍不住出声问他:“小元?”

    杨中元被他低沉的嗓音唤回神智,忙撇过脸去回答:“我先在这边安顿,等爹爹身体好了,还是要离开的。”

    他这话说的十分含糊,程维哲敛起笑容,皱起眉头问:“泉伯父病了吗?实在抱歉,我这些年都忙着铺子上的生意,实在不知道泉伯父身体不好,如果知道了,我定会去看他的。”

    杨中元摇摇头,只说:“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陪在他身边,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程维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后面的小厮提醒:“老板,日头晒,还是去铺子里……”

    “哎,好久没见小元,竟忘了咱们就站在街上叙话,走,哲哥请你喝杯茶。”程维哲抬头看看天,忙伸手拉着杨中元往那茶铺里走。

    突然被程维哲拉住手腕,杨中元觉得别扭,却并没有挣脱手腕上滚烫的温度,而是不言不语跟他进了茶馆。

    兴许是因为十四年的隔阂,如今杨中元看起来这样沉默稳重,程维哲虽说有些不适应,心里却也为他难过和心疼。

    这个他一惯当亲弟弟一同打闹的发小,小时候是多么调皮傲气,他是比谁都清楚的。

    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成了这个样子?程维哲心里翻江倒海,几次话到嘴边,却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程维哲就这样拉着杨中元进了茶铺,坐在茶铺里吃茶听书的几个客人还笑着同他打招呼:“小老板,好久都没见了。”

    “您又来了,最近铺子里上了新茶,如果不嫌弃我请大家都尝一杯。”程维哲一边拉着杨中元往后院走去,一边笑着同客人们打招呼。

    有眼见的客人见他们手拉着手,杨中元又面生得很,便调笑道:“哎呦小老板,这是要请我们吃喜酒了吗?小夫君相貌可真是没得挑。”

    这也难怪客人这样讲,杨中元比程维哲矮上半个头,长得又比他清秀好看,此时闷声跟在他身后走,却也像是那么回事。

    可这话似乎触动了程维哲一些模糊的心事,他小心翼翼扫了杨中元一眼,见他似乎没什么反应,便忙跟那客人解释:“这位大哥可别乱说,这是我弟弟,过来玩的。”

    他说完,似是怕听到那些客人们继续调笑,忙拉着杨中元来到后院。

    他这间茶铺并不太大,后院除了两间砖瓦房,就只剩一个小小的中院,因着做茶铺生意,所以这会儿正晒了好些茶叶,显得满满当当。

    程维哲轻车熟路,领着杨中元进了其中一间屋子,身后跟着的小厮手脚麻利端进来一壶热茶,然后又快速退了出去。

    “尝尝吧,今年新下的雪芽,很是香甜。”程维哲的双手修长洁白,倒茶的手势优雅,似乎十分熟练。

    杨中元没有端起茶杯,他只问:“阿哲,我记得你家是做米行的,你怎么来开起了茶铺子?还是……”

    后面的话杨中元没继续说下去,程维哲却也听懂了。

    他们程家是整个洛郡最大的米行,在各地都有分行,程维哲这位正正经经长房正出大公子,无论怎么样也应该继承米行的生意,而不是在城北这样的平民区开茶叶铺子。www.luanhen.com

    程维哲笑起来,却淡淡回答:“这事一言难尽,你不觉得开茶铺子也挺好吗?”

    见他不愿意说,杨中元也没勉强,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坦诚说:“我盘下了你隔壁那间铺子,过一阵子我就要带着我爹搬出来,到时候还要程大老板多多帮扶。”

    程维哲一瞬间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笑着点头道:“我都说了你是我弟弟,到时候帮你忙是自然的,这巷子尽头的医馆大夫手艺十分了得,到时候我和你陪泉伯父去看看脉,说不定几服药就好了。”

    弟弟吗?杨中元嘴角扬起笑容,他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口,新茶也确实十分甘甜可口,便说:“好,阿哲,到时候要麻烦你了。”

    见他笑了,程维哲心里颇有些高兴,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头发,笑说:“还跟我客气什么,你不记得小时候流着鼻涕追在我身后叫哲哥的事情了?”

    “我没有!你别胡说。”杨中元听他似乎要把小时候的丑事都说一遍,忙站起身唬他一句,转身出了房门。

    程维哲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不高兴,只好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好了小元,我跟你开玩笑的。”

    杨中元没有回头,只低低回了他一句:“阿哲,我家里还有事,过几日还要忙铺子里的事情。”

    “小元……这么着急吗?”

    “恩,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茶,”杨中元顿了顿,偏过头道,“我很高兴,回来就碰到你。”

    他说完,没有理会程维哲的挽留声,径直出了茶铺,往旁边的空置的铺子走去。

    兴许是熟悉杨中元的性格,程维哲并没有追出来,倒叫杨中元松了口气。

    他站在那铺子门口往里张望,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那一年他五岁吧,第一天上学堂是程维哲领着他,他们岁数相当,程维哲启蒙早,因此在学堂里对他一直都很容忍关照,除非被他气得不行,是万万不会跟他打架的。

    那时候他年纪也小,有次被同窗哄骗追着程维哲喊哲哥,说将来两个人要一起考功名,做大官。

    那些年的过往他都已经不太记得了,却惟独对那天的事情记忆犹新,他记得当时程维哲还跟他拉钩钩,说要努力读书,好好做学问。

    是的,程维哲从小就学问好,他读书比学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用功,这些年里,杨中元每每想起他,总认为他现在已经在什么地方做了官,为百姓造福。

    可如今,程维哲却在这样一个小铺子里讨生活,而他早已经没在读过书,之乎者也经史子集几乎一窍不通,是个彻彻底底的粗人。

    杨中元低声笑起来,幼年时的誓言,也到底只是不懂事时的戏言罢了。

    当不得真,而现实也不允许他们做主。

    ☆、008套话

    因着想快点从杨家搬出来,所以杨中元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紧张,他在雪塔巷看完想要凭租的那一家,又去逛了旁边最大的一家杂货铺。

    到时候他和爹爹两个人从杨家出来,想必是什么都带不出来的。

    好在这边铺子里的东西都很是平常,看价格也并不是太贵。杨中元也不废话,直接定了锅碗瓢盆铺盖被子,由于他带不走,也没地方放,所以还是先付了钱说过几日再来取。

    铺子老板是个十分和善的大叔,问他是不是要搬来这里,杨中元答要过来开个小食摊,那老板顿时来了兴致,说可以介绍他买桌椅板凳和铺子用的盘碗。

    反正将来也要在这巷子里讨生活,杨中元也想多赚个人情,便痛快答应下来,只说后天再过来。

    这一串事情忙完,也已经临近正午,他匆匆走到巷口,瞥了一眼那家茶馆,见程维哲并不在铺子里,便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

    不在也好,杨中元叹了口气,走进杨家的大门。

    现在门房到是不会拦他,却也没显得多热情,杨中元轻车熟路直接回了西厢。

    这一日跑了一早晨,出了一身汗,杨中元索性在用过午膳后泡了个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往后宅走去。

    反正是大夏天的,他也倒不怕生病。

    从西厢到后宅之间有个小小的花园,这会儿仆役倒是不少,见杨中元一脸忐忑地往院门走去,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愣愣看着他动作。

    他们早就被吩咐过,西厢来了一位客人,只要要求不过分,他要什么给就是了。不过杨中元倒也真是脾气好,饭自己取,衣服自己洗,除了洗澡水他抬不动,总之自己能干的绝对不含糊,从来不会使唤杨家的下人。

    可他不使唤是他的事情,这样乱逛却是不行。

    见杨中元已经要走到院门处,一个管事模样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他:“这位少爷,您不能进后宅。”

    杨中元看着他愣住了,随即脸上便弥漫上无边的悲伤,眼眶也跟着红了,低声嗫嚅一句:“我姓杨,这里是我家。”

    那管事也愣住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反应。

    可杨中元在杨家内宅里一直扮着没用又软弱的样子,他不好直接越过那管事往后宅走,只好跟他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发呆。

    一阵风吹来,杨中元顿时觉得湿漉漉的头发蔓延着一股寒意,他目光闪了闪,突然转身朝花园里的假山走去。

    似乎是很怀念,又似乎非常难过,只消片刻间,杨中元便开始盯着假山啪嗒啪嗒掉眼泪,嘴里嘀咕着:“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和哥哥放风筝,可惜风筝没有飞起来,挂在这个假山上,是哥哥帮我拿下来的。”

    他说着,一边抚摸着那假山一边默默哭着,旁边的下人早就吓着了,不知道他这是到底为什么。

    杨中元趴在假山上哭了一会儿,便又走到旁边的牡丹花丛旁一屁股坐到地上:“七岁的时候学堂里老师让写以牡丹为题材的诗,我不会写,去求父亲,还被念了一天,后来还是哥哥好心,借他小时候的课业给我抄了一份,这才没有挨先生骂。”

    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难过,不多一会儿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口里叫着:“父亲,你怎么就没了呢,你怎么就不能等中元回家看你一眼?我在那边拼了命想回来,可你为什么不等我?”

    一花园的仆役们都惊呆了,他们看着杨中元一个坑哭完换另一个坑哭,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毕竟,他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这要怎么劝!

    杨中善和孔敏华得了信赶到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杨中元最后那句“父亲你为何不等我回家”,他的哭声很大,听起来真的非常悲痛。虽说父亲已经过世许久,但到底是杨中善这个长子跟在病榻前养老送终的,面对这样的场景,也不由自主被他勾起几分父亲早亡的悲伤来。

    孔敏华见杨中善一惯冷清的脸上也有了难过之意,眼神一闪,忙上前扶起杨中元,直接便用上好的雪纱衣袖给他擦眼泪。

    “乖孩子,你这样子,倒叫坤兄也难过了,乖,咱们回房再说吧。”

    他比杨中元高一些,虽说十分清瘦,但力气倒是不小,一双手死死拽着杨中元的手臂,竟叫他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片刻间杨中元匆匆扫了一眼他哥哥的表情,于是又再度哭叫起来:“哥哥,哥哥,十几年了,我很想你。”

    听了他的话,杨中善神情一动,那一瞬间无数心思在他脑海里飞快闪现,最终定格的,却只有元宝金灿灿的光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是不顾亲情,而是选择了对自己和夫君孩子最好的一条路。况且,他对这个弟弟,也并不是没有安排,他是不会叫他空手离开的。

    杨中善这样想通,也走上前去一块扶住杨中元,低声安慰他:“中元,我们回去好好说,你别哭了,父亲若是知道,在那边也要不安心的。”

    杨中元听他说这个,突然放松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任由眼睛里最后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就是他的亲哥哥,呵呵,真是可笑。

    见杨中元不再哭闹,杨中善和孔敏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多时就带着杨中元走回西厢。

    因着杨府的两位老爷都在杨中元的屋里,西厢这边的小厮们难得勤快起来,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上茶点的,片刻间屋里就多了薇露的香气。

    孔敏华摆摆手,两个小厮又十分又麻利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好了房门。

    杨中元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他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哥哥坤兄,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孔敏华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笑,他伸手给三个人都满上茶,这才柔和了声音说:“弟弟,你今个是为什么?这么大人了,哭鼻子可不好看呢。”

    弟弟?他不是不知道杨中元的名字,可就是不愿意叫他,似乎他的名字并不是那么重要,他的地位,也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弟弟”。

    杨中元低下头去,手里紧紧攥着有些磨损的袖缘,哑着嗓子道:“我今日去花园里,想起,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又想到父亲已经过世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里十分难过,所以……”

    西厢的小厮光顾着给老爷们上茶摆点心,可却没人给他打盆热水来擦擦脸,因此他脸上还有泪痕,看起来真是分外可怜。

    孔敏华轻飘飘看了一眼杨中善,杨中善马上领悟了夫君的意思,轻咳一声说:“中元,你已经二十四了,是个大人了,下次可不要再跑到花园里当着下人面哭,你是主子,太丢人了。”

    我是主子?亏你说得出来!我是主子住在客房?我是主子自己洗衣裳取饭?我是主子回家两天,连爹爹的面都见不着?真是打的好借口。

    杨中元死死低着头,不叫两位“哥哥”看到他的表情有多狰狞。

    “我知道了,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念父亲爹爹。”

    听他说到爹爹,孔敏华猛地眯起眼睛,在事情还没办好之前,是万万不能让这父子俩见面的。

    他心思很重,片刻间就想到了借口:“你爹爹正在佛堂里祈福,念满四十九天才会出来,如今才刚进去几天。弟弟,你且耐心等等,你爹爹一出来,定叫你们见到面。”

    听了这个,杨中元忙抬头期盼似地看着他,而旁边的杨中善则淡淡冲他笑笑,微微点了点头。

    到底是同床共枕很多年的伴侣,对于这位相公的心思孔敏华自问还是懂的,这一个眼神表情就是对自己之前反映的肯定。他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又加把力气:“现在大爹爹也跟着一块祈福呢,不让你住到后宅去,也是怕打扰他们两位老人家。弟弟,你且忍耐过这个月,以后坤兄一定把后宅你原来的院子收拾好,叫你舒舒服服搬进去。”

    这个坤兄,骗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如果他真还是年少时那个不懂事的杨中元,恐怕早就对他说的话坚信不疑。

    可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宫中十几年生涯,不说脱胎换骨,也到底改头换面,除了身上这身杨家血脉,他早就成为了另一个人。

    他可以是十岁的杨中元,也可以是二十四岁的杨平喜,瞧瞧,这名字还是当今圣上给他起的,倒也真是吉祥。

    “坤兄,你真是好人,我都听你的。”杨中元说罢,安心地笑笑。

    杨中善这时才开口:“这几年也难为你了,回头叫裁缝铺子里过来给你裁几件衣裳,瞧着也好体面一些。”

    今日杨中元跑到花园里那么一嚷嚷,虽说新来的下人们并不知道这位杨少爷的来历,但老人们肯定已经听说了,如果杨中元还穿着这样的衣裳出门,那打的就是他和孔敏华的脸了。先出小钱才有大元宝,这道理他很懂。

    杨中元忙冲他哥哥摆手:“不用不用,这衣裳穿着挺好的。”

    他说完,又顿了顿,期待地问:“哥哥,我听说两位小侄子都是聪明的好孩子,能不能让我见见。”

    ☆、009长兄心思

    孔敏华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自小在那样复杂的大家族长大,自问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如今却叫他碰到棘手事。眼前这一位小叔,总是端着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瞅人,说出来的话却每每都能掐中心窝,孔敏华看不透他,总觉得他不会轻易被他们摆布。

    可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了。

    孔敏华定了定心神,脸上的笑容更深:“弟弟,怎么想着见你那两个侄儿?”

    杨中元似乎被他看得害怕,却还是道:“我听下人说两位侄儿都很聪慧,是顶好的孩子。我这些年在宫里讨生活,最想的就是家中一切,早先主子打赏了些零碎物件,虽说并不名贵,但到底是宫中之物,便想着给两个侄儿一人一个。”

    他这一番话说得也算合情合理,孔敏华和杨中善从未离开过洛郡,但帝京的情况还是多少知道一些。就连杨家里打赏下人也惯会用些玉佩发簪,宫里肯定更是这样。

    “那可是了不得,弟弟可得好好放起来,别丢了就不好了。”孔敏华关心地道。

    杨中元摇摇头,手里紧紧攥住衣袖:“不会的,我归家的这一路上也担惊受怕,所以都藏在中衣里贴身带着,坤兄您放心。”

    难怪之前派人也没搜到呢,孔敏华点点头,状似烦闷道:“你两个侄儿如今都在学堂读书,晚上也不着家呢,这样吧,坤兄明个派人去学堂问问,后日就叫他们归家,给你这位小叔叔接风洗尘,如何?”

    听了孔敏华的话,杨中元心中多少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不会让他见两个孩子的,没想到居然还要给他办个家宴,这倒有些匪夷所思。

    “好,谢谢坤兄。”心里虽然犯了嘀咕,可杨中元面上却好似十分开心,白皙的脸蛋都跟着红成了熟透的桃子,看起来倒也算清秀端正。

    孔敏华见他这样,心中不由动了别的心思,等他和杨中善回到自己的卧房,他才慢悠悠道:“中善,你弟弟是今年刚满了岁数出宫的,按理说,应该二十四了吧。”

    杨中善脱掉外袍,躺靠在窗边的榻上,含糊嗯了一声。今日让杨中元这么一闹,他也没心思再去书房看账,索性早早回房歇下。

    孔敏华帮他把外袍挂好,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伸手帮他正了正靠枕。

    “你想说什么?”杨中善伸手环住他的细瘦的腰,声音也随之温和下来。

    无论对外人如何,他们的感情是一直很好的,两个人少时结亲,许多年都一起经营家庭事业,如今也养大了两个孩子,就算满丹洛城人都说他们两个抠门小气,却也有人羡慕他们举案齐眉。

    对于这事,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

    在他们两个看来,真金白银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银子就别乱嚼舌根,就算嚼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影响呢?

    “相公,你看弟弟已经到了这样年纪,可还没有伴侣……”孔敏华低声说。

    杨中善一愣,他默默看着夫君好一会儿,却没讲话。

    说实话,对于这个弟弟,就算他再不喜欢,也到底是血亲。就算这么些年过去他突然归家,他一开始不想让他进家门,可如今既然进来了,怎么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无论是想让他放弃父亲留给他的东西,还是冷着他让他知难而退,这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权宜之计,归根结底,杨中善也并没有想要害他。

    就算是冲着亡父的面子,就算将来把杨中元赶出家门,他也到底会给点银钱,不至于叫他饿死在接头。

    孔敏华是知道他如何想的,所以他面子上也一惯都过得去,可却还是觉得杨中善的心思有些太矛盾了些。可他十分聪明,这些天来,也一丝一毫都未曾点破。

    就让他这样顺着自己心意就好了,杨中善既然自欺欺人想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人情味,好让自己心里好过舒坦。他也万万不会做那个恶人,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中善,弟弟已经这样大了,我们不为他打算,那他将来岂不是要一个人生活?”对于这一点上,孔敏华到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不是杨中善,除去这几次见面,他以前压根就没怎么想过杨中元这个人。

    他结亲到了杨家,来了那么多年杨家也从来没人提及杨中元,那位泉老太爷常年在佛堂里了吃斋念佛,也几乎没跟他说过话。就连杨中元的亲生父亲,也只有临死之前才好似悔悟过来,匆忙立了另一份遗嘱。

    他们原本都以为杨中元根本不会再回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孔敏华想不透以杨中元这样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在宫中活下来的,早些年宫中可没现在太平,就算他没去过,也能想象出来那里面的生活肯定不很如意。

    可不管怎么说,他既然回来了,他和杨中善就要想法子面对这一切。

    杨中元现在的身份和年纪,却也给他们留了一条看似简单的捷径:“中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能给你弟弟找一门好亲事,他是宫中出来的,手里又没有多少钱,如果我们帮他办了压亲,到时候再跟他说铺子上的事情,想必他是不会拒绝的。”

    虽说大梁男子成亲并无特定俗约,无论在双方原本的家里生活,还是另外搬到新宅子居住,更有甚者谁吃朱玉丸都可以,生下来的孩子却大多数都要继承父亲那一方的姓氏以及祖业,但也不一定都是绝对的。

    只有一点,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也无论富贵或者贫穷,两个人成亲,是总要有压亲礼的。

    没有压亲礼,说明结亲的心意不诚,就算家里穷得叮当响,可为了未来的伴侣肯拿出家里所有,世间却也没有人会嘲笑他。

    虽说杨中元身上是有些银钱的,但那到底不多,如果他们能给他办的风风光光,不仅能漂漂亮亮办好这件事,那杨中善心中也会更加好过。

    这时正房只有他们两个,孔敏华低声凑在杨中善耳边飞快说完他的想法,然后便安静下来,等待杨中善的回答。

    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杨中善一向都很让着他,毕竟朱玉丸是他吃的,忍受痛苦生下孩子的也是他。就是为了这一点,当时的孔敏华毫不犹豫吃下朱玉丸,换来夫夫两个关系更加亲密,也换来了杨中善对他的真心实意。

    孔敏华的话当然光挑好的讲,听在杨中善耳中却是夫君事事为他考虑,他手上紧了紧,让孔敏华靠近他怀中:“这虽然是个好方法,可我们不能这样做。”

    孔敏华一愣,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

    杨中善叹了口气,说:“你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飞扬跋扈,嚣张骄傲,当年他年纪小,父亲哄骗他去了宫里,却没告诉他将来会发生什么。我想他当时吃了朱玉丸的时候,多少就开始慢慢懂事,他现在虽然变成这个样子,可我觉得人不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在他心底里,叫他给另一个男人生孩子,想必会令他非常不高兴,或许会适得其反。”

    孔敏华到没想着杨中善会这样说,他低头想了想,觉得倒也是,万一以后杨中元不喜欢自己的伴侣,回来找他们麻烦,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样想着,他心里又舒服了些,笑道:“还是你懂他,那我们说好了,就后天跟他摊牌?”

    杨中善点点头:“也好,拖的时间长了却也不好,说辞还按早先那个来讲吧。”

    他们是在杨中元第一日归家时就对了说辞的,不过话里话外大多都是糊弄杨中元,叫他听不明白,却会乖乖任他们摆布。

    两个人这样一合计,就又都喜笑颜开,心里舒坦了,自然寻觅些开心的事来,晚上红烛宣窗,倒也十分别致。

    这边厢,险些躲过两位兄长安排亲事的杨中元却也在辗转反侧。

    十几年了,他心中对父亲的面容已经多少有些模糊,可爹爹的样子却时刻铭记在他心里。

    自己从小到大,人生的前十年几乎是日日跟爹爹在一起,这个人养育了他,教会了他许多事情,虽然字认不得几个,也没什么学问,却是位相当慈祥的爹爹。

    他总是尽自己所能,给孩子最好的。

    杨中元不知道他爹爹到底喜不喜欢父亲,因为他总是带着杨中元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不上正院那边凑和,也从来不对父亲有过多的体贴和亲昵。

    他幼时并不是太明白为何自己的两位父亲感情这样淡然,后来长大了,又进了宫中,杨中元多少有些了悟。

    其实他爹是个很超脱的人,他身不由己,卖身为仆,机缘巧合下做了家主的小侍,却也没有自怨自艾或者邀宠搅和,他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日子倒也平静。

    除了他被父亲送走这件事情。

    那些年他在宫中,最担心爹爹为了他的事情跟家里闹翻,他怕爹爹无依无靠没地方去,怕他生病苦闷没人陪着,每每想到爹爹的时候,他都万分期望时间快点过去,他好早点长大,早点出宫。

    可如今他出来了,却回到家里不得见爹爹一面,心里的着急简直无处可说。

    索性,明天便能见着了,杨中元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睡去。

    ☆、010见爹爹

    七月的丹洛城总是飘着淡淡的花香,一整个月里差紫嫣红的牡丹竞相绽放,染红了美丽的洛郡都城。

    杨中元第二日早上醒的比平时晚了些,却也还早,他收拾好自己,有些忐忑地去了厨房。

    跟往常一样,杨家的厨房忙碌嘈杂,这一点跟御膳房真是没什么两样,杨中元这会儿竟然有些怀念厨房里阵阵的饭香味,那些年虽说宫中生活并不顺心如意,但到底叫他学到这样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

    有手艺,才能吃饱肚子,才能屋暖衣新。

    一直指挥着手下人的赵忠显然看到了杨中元,他给杨中元打了一个眼神,叫他吃了早饭再来。

    杨中元也并不焦躁,安安静静取了饭回去吃,等到太阳从窗外打头,才背着手又往厨房溜达。

    这整个西厢就他一个“客人”,还是个根本不用下人伺候的主,所以他平时来来去去也从来都没人管。杨中元面上安然自如,心中却有些忐忑。

    他自然不是为偷偷进杨家后宅这件事情,单只因为离家十四年后,再见自己的爹爹。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经久不衰日渐浓厚之后,再遇时便会近乡情怯,便会徒生思量。他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是幼时他所见的样子;他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是一如往昔思念他。

    这些年宫中的生活消磨了他曾经所有的傲气与棱角,却把他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平时他总是给自己加一层刀鞘,只有需要进攻之时,才会锋芒毕露,叫人无所遁形。

    可这些,当他面对程维哲时却好似都不管用了,他越在意的人,他越无法维持最好的表象。

    从西厢到厨房短短几步路,似乎耗尽了杨中元心中堆砌起来的所有勇气。

    不要害怕,爹爹还是留在原地,他还在等你。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着。

    杨中元攥紧双手,沉默地走进厨房,在他意料之中的,厨房里这会儿只有赵忠一个人等他。

    “小老爷,你怎么才来。”赵忠见他来了,忙请他进去前日商量事情的那个杂货间。

    杨中元勉强冲他笑笑,低声道:“我有点紧张,不知道爹爹如今是否还好。”

    赵忠见他这样,心中颇有些难过,少时的杨中元并不是这样的,可无论怎么说,他能好好回来,已经是上苍对周泉旭十几年来吃斋念佛最好的报答了。

    “小老爷,你别紧张,泉老太爷这些年一直日夜想念你,你换上这身小厮衣裳,待会儿到了他喝药的时候,你顶替我小徒弟,给他送进去吧。”

    杨中元苍白着一张脸,手里却稳稳接过衣裳。他知道,只有自己沉稳应对,才能见到爹爹的面。

    赵忠见他还算镇定,叹了口气出了隔间,杨中元麻利地换好衣裳,就连头上的发带也换成杨家小厮管用的藏青色,这才从隔间出来。

    他在宫中当了十几年下人,只消稍稍弯下腰,半垂下眼睛沉默不语,气质马上就变得跟真正的小厮一摸一样了。

    “小老爷,您学得还真像。”赵忠愣了愣,把食盒递给他。

    杨中元低头闷声道:“我十几年在宫中都这样过来,怎么会不像?”

    赵忠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说出来,一下子心中难受起来,他从小把杨中元当自家孩子一样疼,听到他遭了这么多年罪,心里简直不舒服到了极点。

    可他也知道杨中元不喜欢别人对他同情,他幼时骄傲,想必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小老爷记得跟着我,内宅我不进去,送到门口的时候还要小老爷多多配合。”赵忠叹了口气,领着杨中元出了厨房。

    厨房就在内宅院门边上,杨中元跟在赵忠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捧着食盒,仿佛生怕它打了似的。

    他这个样子,就好像刚刚来大户人家做活的仆役一样,又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就连表情都带着谨慎,简直跟真的一样。

    当赵忠这样介绍杨中元的时候,那看门的仆役二话没说便放他进去了,连盘问和疑惑都不曾有过。

    赵忠看着杨中元高瘦的背影消失在院门门缝里,再度叹了口气,闷闷回到厨房点了水烟。

    原来困苦的生活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虽说父亲们总是吓唬不爱吃饭的孩子,说等到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连街边捡的脏馒头也能吃下去,可大多数人家的孩子,确实根本不曾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杨家根本不是这样的,内宅那扇门也从来不曾管得这样严,赵忠知道老太爷过世的时候一定对周泉旭和杨中元做了交代,否则如今的二位老爷不会防的这样严实,从老太爷过世后五年有余,周泉旭只踏出过后宅一次,还是今年去祖坟祭祖。

    那样的场合,赵忠自然是跟周泉旭说不上话的,但当时周泉旭看起来虽说并不是很精神,人也瘦得厉害,却也并不显得病弱。

    只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厨房送饭送药的小厮根本见不到周泉旭的面,这四个月来他虽说着急,可也没有办法。

    只能看今天小老爷的表现了,不知道为何,赵忠坚信杨中元一定能见到周泉旭的面。

    这边厢杨中元依旧小心翼翼捧着食盒,不快不慢地往佛堂走去。

    他低着头,仿佛根本不管新内宅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这里他以后不会进来住,也再不是他的家,也根本不需要多做关注了。

    很快,寂静安然的佛堂便出现在他眼前,这里很偏僻,几乎不会有人过来。杨中元终于抬起头,仔细打量这座爹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说实话,这里其实比他小时候他们父子住的那个小厢房还大许多,门口还有一个小厮正守着门,看来他爹的“待遇”比以前还“好”了。

    杨中元轻手轻脚走近,却见那小厮正点着头打瞌睡。杨中元目光一闪,想要就这样直接进去,却不料那小厮突然睁开眼睛,厉声骂他:“你是哪里来的不懂规矩,这里也是你进的?”

    杨中元好似被他吓得一阵哆嗦,他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徘徊,磕磕巴巴道:“大、大掌勺,吩咐、吩咐我,啊,不是,是吩咐小的,进来送药。”

    他这一句话说得太吃力了,那小厮满脸不耐烦,在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的时候就猛地上前走了两步,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就要接过食盒。

    就在这一刹那间,杨中元甩袖猛地朝他的鼻子一扫,只听那小厮闷哼一声,整个人好似无骨的鱼儿,软软倒在了地上。

    杨中元把食盒放到一边,低头细细检查起那小厮的眼睛来,他用的这药是出宫前特地跟睿嘉帝君要的,药劲又猛又强,人闻到那股味时片刻间就会失去意识,等到两个时辰后悠悠转醒,也不过以为自己打了一个瞌睡,其他的都不会想起来。

    当时杨中元只是想要几样简单的防身药,可没想到睿嘉帝君给的这样齐全,无论两个人身份变成如何,他们曾经在一起相互扶持许多年,这份情谊是从来都不会变的。

    杨中元想到这里,伸手扶起那个小厮,让他软软靠坐在门口的台阶前,好似在打瞌睡一般。

    就这小厮平时的表现,想必不会怎么用心伺候他爹,肯定一天到晚在这里打瞌睡,旁人见到了也不会奇怪。

    他办妥了事情,拎起食盒,深吸一口气走进这座看似宁静的牢笼。

    出乎他的意料,这里面真的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他记得以前爹爹是从来不信这些的,那时候他教育杨中元,总是说人定胜天,自己能努力做到底事情,就不要去仰仗不切实际的信仰。

    杨中元轻手轻脚往佛堂里面走,他绕过一座白玉弥勒佛像,转眼间就来到后面的正堂。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半跪在佛像前的软垫上,杨中元紧紧咬着牙,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那个人的背后。

    只听那人低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保佑我的中元平平安安,佛祖啊,我祈求你让他好好的,让他早日回家。”

    那一声一声,仿佛一把刀子直直戳进杨中元的心窝,他眼中的热泪在顷刻间奔涌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青石板地砖上。

    ☆、011愿景

    十四年来,周泉旭心心念念,都只一个人身影。他少时孤苦,卖身为仆,后来又无奈做了主家的小侍,可以说前半生里,从来都是孤孤单单。

    可是后来,他有了杨中元这个儿子,直到杨中元出生,他的人生才开始有更多色彩,可以说,杨中元是他一生里唯一在意的人。

    可就是他心尖上的这个人,也被从身边夺走,一离开就是十几年,生死不知,再见无望。

    他原本是不信佛的,从他求父亲不要卖掉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不求不信任何人,可是杨中元离家后的第一个月,他实在是寝食难安忧虑颇重,也不得不开始寻求这看不见的慰藉。

    人们都说吃斋念佛能得善报,所以他就闷头搬进这间佛堂,一门心思想把那善报关照到儿子身上,哪怕只有一丁点,那也值了。

    一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一些人重若珍宝,杨中元就是周泉旭唯一的珍宝。

    这些年来,周泉旭有时候都很恍惚,他已经不求杨中元还能回家来,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好了。

    可是如今,这个他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却又有些害怕。

    他怕杨中元或许已经死在外乡,回来看望他一眼,不过是为了跟自己的爹爹道一声再见。

    周泉旭这样想着,想要抚摸杨中元的手竟有些迟疑,他犹豫徘徊:“小元,真的是你吗?”

    杨中元见他爹这个样子,心里越发酸楚,他脸上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似要把这些年无边无尽的思念都倾泻而出。他紧紧握住爹爹的手,让他自己抚摸自己湿漉漉的脸颊:“爹,我真的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杨中元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高大青年了,他的面容虽说跟父亲有几分相像,但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周泉旭年轻时的样子,所以见到第一眼,周泉旭连想都未想,便直接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小元。

    父子亲缘,血脉相依,有时就是这样奇妙。

    周泉旭用自己干瘦的手自己摸着儿子的脸庞,终于也跟着哭出声来。

    “小元,你终于回来了,爹真想你。”他哽咽着,倾诉着,高兴着。

    这些年他吃斋念佛心心念念,无非就是杨中元能好好从宫里活着出来,现在真的见到儿子归家,他也确实应该感谢上苍。

    周泉旭这样想着,忙拉着杨中元一起跪倒在垫子上:“小元,跟爹一起给佛祖磕个头。”

    杨中元知道如果不是信了佛,他爹说不定撑不过这些孤寂焦虑的岁月,即便他自己并不信这个,却也老老实实跟着一起给佛像磕了三个头,心中也确实诚心诚意感激。

    父子俩沉默地叩拜了佛祖,杨中元便麻利地站起身,想要扶爹爹起来。

    可周泉旭却似乎没有多少力气站起身,他整个人靠在儿子上,重重喘着气。

    杨中元心中越发难过,以前就算他们父子俩在府里过得并不太好,可他到底是杨家的少爷,那些年父亲还在,仆役下人们总不会太差。想到他哥哥和坤兄的性格,杨中元眼中暗暗升起一股寒意。

    周泉旭如今瘦成一把骨头,脸上也透着不自然的苍白,他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早早白了鬓发,显得苍老又憔悴。

    杨中元扶着父亲进了佛堂内室,见里面的摆设都已陈旧,索性被褥家具都还干净,他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把父亲扶到床边坐下。

    “爹,我是偷偷扮成小厮来给你送药的,这会儿都凉了,我去端给你。”

    周泉旭听到他说这个,脸上不由冷了下来,却温柔地拉住儿子的手:“不用了,那药吃不吃,不过给外人看的,没什么用。”

    杨中元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他这些年在宫中做总管,虽说比不上正经主子,但又有哪个宫人敢给他脸色看?就连苍年都跟他和和气气,更何况是小宫人们。

    所以他这个样子看在周泉旭眼里,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年少时杨中元因为家中的地位与他的身份,总是十分尖锐又傲气,可那时候他到底年纪小,有些过于不分是非,没成想这些年在外面吃苦,反而让他越发沉稳起来。

    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倒有些威仪霸气,周泉旭还没对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样子生出些许熟悉感来,却又因他这样的神情动作而心疼。

    到底要经历过多少事情,才能让一个打小傲气霸道的孩子变成这样?周泉旭不得而知,也没有开口问杨中元,就算十几年未见,他也知道儿子必然不会跟他讲的。

    “爹,这些年我不在家,也没人在你跟前尽孝伺候,是孩儿不孝。你放心,我既然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等事情办完,我就带爹离开杨家。”

    杨中元说完,小心翼翼看了看爹爹的脸色,然后又道:“爹,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周泉旭一下子沉默了,杨中元看他不讲话,心里多少有些诧异。

    在他的认知里,爹爹跟父亲从来都没什么感情,这个家在他年幼的时候或许对他不错,但对爹爹却从来都谈不上好,后来他父亲为了遥不可及的权利与幻想,把年幼的他送进宫中,当他下了那个决定,就无形中砍断了父子之间联系最紧密的亲情。

    人说虎毒不食子,对于已经过世的父亲,杨中元已经不想说更多的话了。

    周泉旭见儿子这会儿又变得小心翼翼忐忐忑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小元,我这么多年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等你回来。”

    杨中元没说话,只坐在爹爹身旁,笑着看他。

    许多年未见,爹爹已经苍老憔悴成这个样子,他暗自发誓,等离开这里,一定尽其所能孝敬爹爹,让他舒舒服服生活。

    “小元,你能偷偷进来看我,想必你哥哥不让你见我对不对?他是怕我告诉你你父亲过世前,另外立了一份遗书。”

    兴许是知道这次杨中元进来一趟不太容易,所以周泉旭说话也十分干脆利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父亲当年既然做下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已不被他看成家人,你走之后,我就搬到佛堂来住,许多年来我也没跟他讲过话。”

    他说着,看儿子半垂下眼帘,知道他是替自己心疼,不由伸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你也知道,我与他根本没什么感情,所以你也不用替我操这份心。我当年还是十分怨恨他,觉得他是你父亲,不应该这样对你,在你初走的第一个月,我跟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兴许是这些话刺中了他心里最深的地方,我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到死还记得。”

    “爹,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好好生活,从前的事情,就当过去了吧。我这些年在宫里生活也挺好,还学了一门手艺,您靠着我啊,肯定吃香喝辣舒舒服服。”杨中元见他爹神情有些不多,忙补了一句。

    周泉旭知他安慰自己,便松了松眉头,冷静下来道:“他当时立遗书的时候,我和族老都在跟前,他给我们两个一人留了一间铺子,位置全都在金鳞街。”

    金鳞街是丹洛城最大的商业街,这里的商铺最是金贵,一间能抵雪塔巷的十间,这还是单说租金的情况下。杨家专做古董生意,在金鳞街首位四角有四间商铺,虽说并不一定都是自家经营,但一年租金也高得吓人,生意一直红火。

    杨老太爷当着族老的面给周泉旭和杨中元一人留了一间,已经说明他下定了决心,他原本想铺子都留给这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的儿子,又怕长子在他走后薄待周泉旭,所以给他们二人一人留了一间。

    就算没有感情,也十几年不怎么讲话,但偶尔看到周泉旭鬓角的白发,杨老太爷也慢慢徒生愧疚。

    如果不是他当年鬼迷心窍,一念之差,亲生骨肉怎么可能两地分离,是死是活无从得知。这样想着,杨老太爷临死之前就越发难过,所以为了让自己安心闭上眼,他坚持改了遗书。

    可他不知道,就算周泉旭手里有一间铺子,他一没办法出门,二也不会经营,实际上不还是被杨中善紧紧控制在手里,这些年过得越发艰难。

    杨中元听到爹爹的话,他不是不惊讶的。在他印象之中,父亲对杨家的一切事情都很看重,肯把金鳞街上最好的两间铺子给了他们父子,甚至有一间已经换了外姓,这实在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杨中元心思活络过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哥哥的用意,并且瞬间想好了对策。

    “爹,你想要那铺子吗?”杨中元轻声问着。

    周泉旭用枯瘦的手细细抚摸着儿子年轻俊秀的脸庞,重复光彩的眼中满满都是慈爱,他认真看着儿子讲:“爹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安回来。我求了十几年佛祖,终于把你求了回来,只要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重要。”

    ☆、012业障

    周泉旭不想要那铺子,杨中元也是不想的,但不想并不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杨中元如今心思活络,想法很深,对于这件事已经多少有了计较。

    周泉旭见他听了这个仍旧气定神闲,就知道他自己有了打算,便说:“小元,你哥哥和坤兄必定不想给咱们那个铺子,爹这些年也想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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